向新而行
■白砥
人类的发展将指向何方?恐怕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从20世纪初到今天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世界科学文明的进步可以说超过以往人类发展的几千年:在今天,我们日常使用的通讯设施手机、电脑,可以轻松地与远在地球另一端的朋友视频通话;我们的私家汽车,即将进入自动驾驶时代,甚至有汽车厂家已在研发飞行汽车;3D打印建筑已走进人们的视野,将大大缩短人类建造房屋的周期;克隆技术、基因工程等实验的突破或许能让人类寿命不断地延长……但同时,人类面对大规模的病毒流行,应对还是相当被动,甚至有时束手无策;科技创新一方面给人类带来越来越方便的生活,一方面对自然与人的精神力量的破坏日趋严重——大气污染、许多年轻人不愿意生育、机器替代人力带来的失业及人们对劳动与享受因果关系的模糊化……艺术的发展在经过20世纪整整一百年的演变,似乎也有点“黔驴技穷”了——各种观念、形式、手段好像都已经玩过、用过,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界线变得越来越不明确。即使像书法这种极具地域文化特征的视觉艺术,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也经由战后日本的“现代书法”,经由西方艺术家如克兰、波洛克等先从东方书法中吸收又被中国书法家引进的反复,经由行为艺术在书法当代性实验中的表现,等等,要想玩出一种新感觉,已有相当的难度了。这里其实揭示出一个问题:我们过于执意于“新”,过于执着于“创造”,甚至把“新”与“旧”对立起来,似乎注定我们很快把“新”用尽?我们过多地放弃“旧”,是否正是我们很快用完“新”的症结所在?
如果我们把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归结于不断创新,这固然没有错。但一切科技的新创,都完全筑基于旧有的发现与成果之上,也就是说,科学技术的“新”,完全不放弃已有的“旧”,这个“旧”,我们称之为传统,或者说是积淀。所以,我在这里想说的是,书法要创造的“新”,如果与巳有的传统一刀两断,割裂开来,这“新”估计会很短暂。而倘若你不抛弃传统,不对既有的“旧”怀有敌意,而执着于在“旧”的基础上不断地探索与开拓,将要新创的意识与旧有的传统完全捆绑起来,这种“新”不仅不会昙花一现,而且会滋生许多可能性,路子与手法甚至可以随机生发很多,却又互不重复,这“新”的感觉或将永无穷尽,如同科学技术的探索一样——这或许是我们今天的书坛最应该思考并付诸实践的。
在书法创作的立场上,我是坚决反对因循守旧的,这个守旧与我们想要创新必须筑基的“旧”看似相同,其实不一。它们的功用目的是不一样的。因循守旧不指向开创,而以“旧”出新则一定必须探索,是把“旧”蕴藏于内,延伸甚至使之发展。但这种包裹着“旧”的情怀的“新”,却在“如何新”的开发与探索上让人绞尽脑汁。每天练习及实验的纸堆积如山,却苦于一“新”难求。所以这种蕴“旧”之“新”,从来都不是心血来潮,从来不是某一天的奇思妙想。
在当今中国书坛活动着的书法家,有所谓“传统派”,有所谓“创新派”。“传统派”中其实潜藏着大量的保守主义者,说“传统”只是一个美丽的名称,甚至是一个幌子,它让许多没有艺术基本素养的人混迹其间,犹如我们说“八股文”或“缠脚布”是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但许多人会把它视为“传统”,因为它的确是传统某一段历史中的“现象”,但恰恰正是这种现象,玷污了传统的精神与本质。“传统派”中有大量因循守旧者,他们貌似能写一手书法史上某某大家的风格,他们或许也有几十年的学习与积累,但因为没有思考,缺乏对艺术创造的认知与认同,而固守壁垒,不敢越雷池一步。创作对他们来说只是不断地重复,不仅重复古人,也重复自己。这种风气正在或已经带坏了年轻一代书法人的书法观,国展、兰亭奖等等国字号的展赛中,大量复制、仿制作品充斥其间,数千人的大展已演变成十足的书法模仿秀场。
由此,“传统派”最大的问题所在其实是背弃了传统的精神与本质。“书为心画”,二千年前的文人就已把书法的艺术本质揭示了出来。钟王、张旭颜真卿怀素、杨凝式、宋四家……这些“传统派”也都耳熟能详的古代大师的创造与创新,他们难道视而不见?因为唐太宗李世民钟爱王羲之,尤其钟爱《兰亭序》,天下书家于是趋之若鹜。但其实,历史上的学王者,凡是亦步亦趋的,几乎没有在书史上留下辉煌。而那些从王书入而又出的书家,才真正扛起了书法发展的大旗。即使是王羲之自己,他也决没有因为写出了《兰亭序》,而不再有自己的创造,相反,《兰亭序》在他的创造史上只是一个“孤本”,他晚年的《初月帖》《寒切帖》似乎是一种怀旧的版本——一种带有“新”意而又见“旧”情的创造,与《兰亭序》完全不同。为什么一千多年来人们对王羲之这种不断出新的创作观置若罔闻?为什么“传统派”鄙弃许许多多与王书不类的书法呢?把汉碑北碑中的拙厚者,把民间写体中的质朴者,统统视为了另类。即使如张旭怀素的狂草书也多被视为野道……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书法的探索与发展几无可能,在“传统派”眼中,只要有继承就足够了,而且这个继承还很局限,这个“继承”就是复制古人,而不必去思考王羲之为什么创新,不去思考颜真卿为什么学了王书但又不拘泥于王书,不去思考张旭怀素为什么要在二王书风的基础上把草书写到这般纵横跌宕……
当然,古人成功的探索,大都紧紧围绕着审美中的格调与境界展开的。由此我们也想到,一旦过度开发与创新,其在形式上也可能会显得突兀,而与“格”相背,离“境”益远。春秋战国时期的鸟虫书,唐宋时代的九叠文(印章),扬州八怪郑板桥的“六分半书”等等,他们的创新有的趋向于装饰,有的沉溺于雕琢,离书法艺术应该有的格调与境界有一定错位,虽然至今这些探索仍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让人常常拈出来讨论,但终不是一种主流的创造。不过,这些非主流的探索思维、探索方式及探索形式,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启发着后来者,远比只是重复古人样式的“盗名”者要有价值得多。所以,在我看来,艺术美的元素是多样而复杂的,我们视为经典的东西,当然是美的主流,但经典是一代覆一代的,对经典的重复便不再是经典,只有在经典之上的开拓者,有可能成为新的经典。但若开垦不当或走入歧途者,则也会错失成为经典的机会。
向新而行,这句口号呼喊起来并不费力,但实践起来却极其困难,因为这个“新”不是简单的造新,它须有积淀,有内涵,有传承,有扬弃,有探索,有开拓。只有把历史当作一面镜子,才能照见过去,洞晓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