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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5版:砚边

乡行散记之枫林镇

■丁海涵(温州)

  枫林镇居于楠溪中游,它的位置从旅游路线上稍稍逸出,在纷至沓来的人流中显出寂寞和宁静,抵达那里需要转乘另外的乡间汽车。车上,我一直执拗地询问枫林镇的来历,顾名思义,是不是曾经种满枫树林?这问题的回响是长长的沉默。老乡们的目光在晃荡的车子里集中,捕捉那张画了一半花花绿绿的画,心里可能比划着,与上次来画画的外乡人画技的优劣。

  汽车几个回旋,已经靠近这叫枫林的古镇,路边几座倾颓的门台,精致雕刻的檐头上,衰草长成朋克的乱发,随风飘摇,提示着春寒料峭。一位老者喃喃自语:“今晚要下雪了,开春第一场”——该是他的愿望。第二日照旧飘着稀疏的小雨,粘在睫毛和风衣上悄无声息,将老门台与灰墙浸润成深色,将远山远树蒙上青灰色的毛玻璃屏障,润物细无声。在不远的狮子岩有名为“新龙门镇”的客桟,虚幻得像是武功密笈里的招式。枫林镇绝不是这样。它体量庞大古老,人间烟火从废墟般老屋的烟囱飘散,大屋顶是隶书中长长的横笔,蚕头雁尾,色泽沉甸甸似凡高画的农鞋,是存在和活着的明证。

  关于它,道听途说的知识很有限。唐朝建的镇子,千年来一直是楠溪流域的文化中心,民国时曾经是县府驻地。文献上还可查到:“枫林圣旨门街,初名中央街。明成化二十年,宪宗为表彰徐尹沛尚义精神,建成圣旨门牌楼而改名。明清和民国时期是楠溪江中游最繁华的商业街。”“明朝枫林徐永崇儒重道,创枫林书屋,题匾额‘顺正堂’,延师教育族中子弟。后有枫林诗社,一时吟联社者20多人,文风盛极一时。光绪三十一年徐定超在楠溪书院基础上再创楠溪高等小学堂,占地4425平方米,招收童生150人,系当时浙南地区颇具规模的公立小学。”只能在断井颓垣间揣测昔日的光景了,后来者只能面对一纸空文,想象书院的吟咏和市声的喧哗。福不过三代,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圣旨门依然在,圆的拱门轮廓略微破败,情绪依然激昂饱满,接近凯旋门。下铺设两排长凳,祖先荣耀远去,成后人蔽荫处,寒来暑往,用于遮风挡雨。三两村民闲坐长谈,白发宫女在,闲话说玄宗,一面缅怀一面享受,闲聊和长坐是乡民劳动外的生活仪式,时间长了,人就和路旁的石板浑然一体,坚硬沉默,带了些青苔的晦暗色彩。青色石板路拼凑成规矩中轴线,昂扬地经越门台,与前面圣旨门街交叉成端肃十字,一堵残存的照壁阻隔了视线,榕树枝叶密密麻麻,状如华盖地覆盖了它。绿意森森下,是一方墨绿色池塘,这是淘洗食物的中心,也是水利的中心,与通向四处的临宅沟渠,构成村落的心脏与血脉。清晨与傍晚,细碎的金色光点在水面不断地游走跳跃,我似乎听到木棰落下沉实的回响穿过岁月,令耳膜嗡嗡作响。

  路的另一端延伸了数十米,苟延残喘片刻,消失在荒草中。铺就路面的是五彩溪石,或棱棱角角、大小错落,这是新近添加的,另一些经年的圆浑且雷同,脚掌下磨得光亮,野草与黄土淹埋下,渐渐稀少与浑浊。时空如蒙太奇的切换,一座马塞克墙体新宅矗立在了那一端,记忆嘎然而止,现实历历在目。瓷质的建筑表面有种虚荣的响亮,尖锐刺目,门庭与窗户木讷空虚,承载不了古老的想象和仪式。已四处可见这样的房子。乡村中国化的包豪斯式样房子,正在镇子里蔓延着,在院落间出没,气宇轩昂,它的简约中包涵某种冷漠的秩序感,是对古村诗情画意的一种对抗与嘲讽。或者说,老镇子现在成了剪辑混乱的王家卫电影,一会儿明清一会儿共和,一会儿旗袍一会儿便装,片断的思古幽情,片段的新派潮流,错落无致,时空零乱、恍兮惚兮,不知今昔何年。

  圣旨门街尚保留了几座院落,零星可见墙角檐下雕饰的雀替,像深秋挂在枝头最后的柿子,虚弱黯淡,一阵秋风就可以轻易将其席卷一空。一间理发店门户大张着,依墙整面的镜子,黑色的大转椅表情肃穆,枕部拉出来,金属插件设计成竹节状。剃刀于悬挂着的白麻布上磨蹭几下,尔后青涩的下巴涂上肥皂沫,轻轻下刀掠过,光滑的肉色显现出来。这程序完成得顺畅麻利,有技艺的快感与视觉的美感。——很快,连这些也要消逝了吧?我在街角的另两家理发店看到门口旋转着的霓虹灯,店铺里贴满图片,发型五颜六色,烟花般绚烂。

  墙角垣头,梅花、桃花、白枇杷花次第开放。老庭院背景前的春暖花开。一点春消息,病树前头万木春,生生不息,许多摄影者看出这番寓意,纷纷举起炮筒般的镜头,留下此情此景。我遥想起永嘉太守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诗人的后裔据说遍布楠溪江一带许多村落,谢氏宗祠尚雕塑着长袖飘逸的祖先。人物新旧杂陈,花木自古如此,所谓变化,只不过四季轮回罢。


美术报 砚边 00015 乡行散记之枫林镇 2022-03-19 23881661 2 2022年03月19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