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矿工情实技空
■周刚(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导)
上大夜班的矿工下午下井第二天早晨6点左右升井。北方冬天的早晨冷得像一块铁板,处处都是紧绷绷的。硬硬的细雪随风飘打在脸上,行人都努力的将自己缩裹着不被雪打在脸上。6点,矿区的路灯一排排孤冷地站着。抬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矿井口的小房间里暖融融的,我们早早的等在这里,等着升井的矿工。井口的几位妇女,用生姜和红枣煮了浓浓的姜汤,姜汤的味道飘到巷道的每个角落,妇女冲着我喊:“上来了,上来了!”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巷道火红的标语牌的映衬下,数百位矿工升上井来,刚才安静的巷道迅速的尘土飞扬,热闹起来。妇女们把煮好的姜汤一碗碗地盛好,放在窗台边,升井的矿工随手端起大口喝下。他们是凯旋的战士,是来自地下深处的神圣灵魂……
袁科长为我们安排的矿工喝罢姜汤,抹了抹嘴,从队伍中走出,我们迎上去赶紧请他坐下,为他点上一支烟。他警惕的告诉我们,这里不能抽烟,便把烟在地下掐灭,捻了捻,装进上衣口袋。我们迅速的进入状态开始作画,半小时左右,矿工问我们好了吗?我心存内疚的告诉他,快好了,其实我们这才刚开始。我用笔蘸着颜色,在他的脚下勾画出他脚的位置和他坐着的凳子的位置后,请他站起来休息。我一刻不停的迅速地将画板铺平,铺画大颜色。他站了一会,又坐回原处,将双脚放在我画好的记号处。我将第一遍颜色用电吹风吹干,将画板竖在画架上迅速地作画,看得出矿工已经坐立不安。一会儿抬抬帽子,一会儿摸摸自己的脸,一会儿抠抠后背。我知道他劳作了整整一夜,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躺倒休息。我心存内疚却又不肯停笔,我想把他的这种状态准确的表达出来,劳动者辛苦的状态表达出来。我抬眼与矿工的目光撞在一起,他却不好意思的对我说:“没啥,就是想睡。”就在此时,我几乎忘记了所有的技巧,我企图用最短的时间将我面前的这位疲惫的矿工迅速地画完。我脑海里一直翻腾着一句话,画矿工技巧无用,画矿工技巧等于零……
水彩画是一个十分讲究技巧的画种,它要求画面水色淋漓,在控制水色的过程中,既能展现水彩画透明亮丽的特性,也能充分展现画家对水色把控的技巧与能力。这种水色在画面中的行与止,是水彩画中情趣表达和画面效果的关键因素。然而,面对疲惫的矿工这一切都不能再有,甚至我都不敢再考虑这些问题,这所有的技巧都应随画家的情感而走。
第二天,憨厚的矿工老兰以几乎同样的姿势坐在我的面前。我迅速进入角色,在几乎没有思考的状态下,充满激情地将印记、笔触与色彩自然冲动地倾诉在画面上。我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的理性分析、技术和技巧都无法抵达那挚真情感所要带我抵达的高度。艺术作品是艺术家生命的体验,不是艺术表现和艺术技巧的说明,在艺术创作中我们的直觉意识应取代理性观念意识。面对矿工,我真切地体验到直觉和饱含情感的艺术创作的重要性,它可以使我们与我们要表达的对象纯粹的化为一体。在艺术创作中我们常常将自己附属地认同于那些艺术大师们或者认同于他们的表现形式,我们便拿着这种形式面对我们所表现的对象,我们并没有通过我们的直觉真诚的面对我们所表现的对象和我们面前的世界。这样显然会使我们落入前辈艺术家的,或者是视觉上的俗套使我们的作品陷入平庸,形象悬浮在画面。
真情与诚实是艺术作品中最为可贵的,在过去很长的创作实践中,我们常常把画面的“完美”放在首位,在这一次面对矿工的写生创作中,我深切的体验到这种“完美”与俗套是如此的接近,这种“完美”直接的阻碍了我们触摸实体世界,触摸艺术的本质。正如美学家克罗齐所说:“有了直觉也就有了表现,两者是一回事,很难割裂。”当我们面对我们所表现的对象,用我们的视觉经验来衡量的时候,我们将不由自主的会关闭或淹没艺术家与世界中荡漾着的整体精神相互交流的能力,我们也无法参透和体会到我们的思想深处,我们的身体内部的一种在真情实感促使下的超体验,只有在这种超体验的过程中,艺术家所描绘的对象才能突破那种图像经验,艺术家所获得的形象也无法被人模仿。这种形象中有生机勃勃的想象力,和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命力。它是艺术家将世界以纯粹的直觉审美创造出的有趣味的形式,是艺术家情感、诚实、理性与技术融为一体的通力合作的结果,是艺术家用他的表达所讲述的故事而不是以常规的形式追求那些讲滥了的故事。
面对疲惫的矿工,我的作品情实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