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喷洒过的快递，打开后放置于桌上，呈现它作为一本书的存在。

　　一个已有些久远的约定。北京冬奥会的工作刚刚完成，书就到了。

　　蒂凡尼绿；一对空的中式的椅子；骨骼清奇的“不期而至”，集的是金庸先生的书法。当然还有一个名字，书的作者，周澍。

　　书中收录了2014年以来她陆续写的艺术评论，历经的时间之长跨度之大，表明书写的偶然，同时构成书的厚度。

　　制作样书的时候，她在看贾樟柯评分平平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同期被韦斯·安德森竞逐戛纳电影节奖项的《法兰西特派》吸引，还盼望早一天重返影院看卡梅隆的《阿凡达2》。出于某种自然的关联，在空无一物的书桌边阅读，从她讲述的艺术的故事里， 我看到了场景、分镜与特写。

　　眼前的书，把我带回到雅加达。

　　雅加达，一个因为亚运会与杭州相连的城市。2018年2月，“北京8分钟”在韩国平昌惊艳呈现，冬奥会接旗仪式隆重举行。同年9月的印尼亚运会闭幕式，同时属于杭州，属于第19届亚运会。我与周澍正由此认识，机遇让我们为同一个使命，为接旗仪式文艺演出工作。组委会交给团队和她的任务，包括执行与印尼亚组委、导演团队和媒体的沟通，而我作为这场演出的总美术，最迫切的是要解决身处“客场”我们如何闪亮“进入”。

　　“进入”，何尝不是每一个开篇须殚精竭虑的问题。

　　面前的书，缘起偶然，持续于邀约，在对话中生发并且成长。从初始“看图说话”的无畏，到完成对整个美术史的考察，从“聆听”到“互动”到“且听我说”，翻转，再翻转，变化的是观看的眼界、视角与目光。

　　留存着对2008年英伦红色双层巴士欢快驶入鸟巢的鲜明记忆，周澍对“挺进”雅加达的“智能臂”充满想象。又凭着对导演团队和我奥运经验的绝对信任，她的期待富有耐心。当然她有自己的任务，除了配合“杭州时间”用“智能臂”和“组合屏”输出相宜画面，还要着力完成3分钟的赛事主办城市宣传片。

　　“那是窗，”她说，“是天堂的影像。”

　　在图像采撷与传播中，摄影无疑是最直接快捷的方式，视频弥补了图像的静态限制，后期制作则赋予了音像世界无限可能。将声光电的组合发挥到极致的盛大舞台，有故事情节和明星加持的电影，俨然成了视觉艺术中终极的“盛宴”与“王者”。

　　但绘画不会因此而停顿。绘画在坚守和自我认同的强化中继续前行。静物、风景、人物，以及由这一切共同构成的主题性绘画，宣誓捍卫了绘画作为视觉艺术的另一种存在，永远不会消亡。这是绘画的精神，也是《不期而至》的态度。绘画同时并不拒绝技术，技术让绘画充满更多可能。

　　因此“天堂的影像”，同样来自绘画，来自绘画赋予的审美与感觉。水墨是流淌于她机体的血脉，油画的材质赋予她更丰富的语言。东方的线性与空灵写意，每一帧都取向唯美；扎实的造型，强劲真实的刻画，唯美的同时呼唤力量。

　　升起于高台的女孩从良渚的陶罐中缓缓倒出一壶水，那一瞬间，雅加达的体育场整个演绎成江南的西湖；那一刻，雅加达和整个亚洲在欢呼——2018年9月2日晚完成任务的时候，我们甚至无暇道别。演出前的解说词、直播衔接、专题采访，接旗后的第一时间发稿、后续报道和专报拟稿，这些舞台上看不到的工作，严密地按计划有序紧张进行。从演出团队的Party回到驻地，我看到门口放着一个用硬皮纸折叠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16颗巧克力。

　　“生活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会得到什么。”《阿甘正传》的经典台词，也是《不期而至》中引用过的一句话。

　　之所以是16颗，是因为周澍在雅加达打前站以及与大部队会合的9天中，宾馆每天会给房间免费赠送两颗不一样的巧克力，而演出团队的驻地并没有这个小福利。在他们抵达的第一天，在我们商量那段时间的工作时，我们已经将那个日份的福利消费掉了。

　　《不期而至》是存储的心意和汇聚的光阴，分秒之间，训练目光用心记录。所以《收获》的“名牌”程永新说：“寻找发现美的过程，自变为关于时间的行为艺术。”帅气的毕飞宇也不吝赞赏：“紧紧依靠她的语言，她画出美术的美与术。”书页中，作者于挥洒文字的同时，穿插了为数不多的画稿。其中有一张《未完成》，我的同行朋友曾半开玩笑，以为那简直是奥赛美术馆里的藏品。他说他以后就想画那样的画，他甚至夸张地说，整本书看下来，作者自己的这张画最棒。而我更关注书页后记中的《南京站》，人生的站点，告别或见面，路过还是出发，我想她从5000多个常用汉字里选出来的作品命名，总有她自己的深意在其中。

　　记忆还让我想起另一张画，巧克力盒底的一张卡片，是她手绘的18届亚运会吉祥物组合。在雅加达买不到吉祥物，是第18届亚运会的一个怪象。其实纵使有，我们也没时间去买。画中的吉祥物没有着色，但廓形准确、神态呆萌。边上写着一行字——陈老师：我们凌晨4点就要返程。特别感谢智能臂！2022再见！

　　2022年，我们并未再见。在通往2022的时光隧道里，我在北京还收到过她寄来的杭州亚运会吉祥物，得知“heart to heart@future”如何最终被确定为亚运会的口号。“天堂的影像”在后来制作的视频续篇《窗》与《城》中一再得到呈现，在海内外广泛传播，电影艺术家周迅为视频倾情配音。

　　时间之中的叙事，越到后来，越轻灵自由。好比她在文字中营造画面，读者却在她选择的艺术家及作品中读到文字。

　　冬奥会开幕那晚，是二十四节气里的“春分”，开启的方式，展示的是中华文化的根与魂，一个不同于2008年的艺谋导演，传递的是整个国家和民族新的自信。在铺天盖地的祝贺短信中，周澍说的是——“太好了！‘意大利8分钟’也很好！”

　　我很感慨，同在“客场”奋斗过的经历，让她把关注同时给了下一届东道主。一个完全敞开、不设限、美美与共的舞台，大家都精彩才是精彩的幂数。

　　于是，面前的书，重现了她从艺术家的作品走进他们心灵的历程。而我也从她的文字里，再次看到久违和“镜”中的她。

　　（序言作者系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美术总设计，2022年北京冬奥会开闭幕式美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