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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9版:时评

艺术之“厚”

■何光锐

  在中国传统艺术的品评上,“厚”,是一个很重要的字眼。

  而当代书画印之通病,正在于“厚”的缺失。

  缺了一个“厚”字,于是有甜俗、卑琐、尖刻、浅薄,于是有浮躁、扭捏、怪诞、狂野,于是有怯弱、板滞、破败、枯陋……诸弊丛生,不可胜举。

  1934年,黄宾虹首次举办个展时在给友人的信札中写道:“近时尚修饰、涂泽、谨细、调匀,以浮华为潇洒,轻软为秀润,而华滋浑厚,全不讲矣”。黄宾虹以“浑厚华滋”为山水画之极则,可谓卓识。多年以来,“黄宾虹”不可谓不热,学黄宾虹的,以“浑厚华滋”为标榜的,亦不可谓不多,然而,胡乱涂抹故作高深的处处皆是,真正能与“厚”字沾边的却难得一见。非但如此,许多画家甚至连黄氏当年所批评的“修饰谨细”都做不到。

  可见今人对于“厚”的好处,非不知也,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那么,究竟“厚”为何物?如何能“厚”?欲“厚”而不得,难处在哪里?

  从基本字义看,“厚”解释为:“扁平物体上下两个面的距离”,所以有“厚度”之说。用在对人对艺术的评论,则是“厚”的引申义。跟“厚”字相关联的,有“厚重”、“深厚”、“雄厚”、“浑厚”、“浓厚”、“宽厚”、“温厚”、“拙厚”、“圆厚”,乃至“清厚”。

  以“厚”喻人,主要指的是包容蕴蓄、诚挚笃定,和一种深沉的韧劲。

  《易经》有坤卦,其《大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德之厚,以其能载物。《史记·高祖本纪》中刘邦说:“论人之厚,莫如周勃。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论语》中曾子有一段著名的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弘”为广大,“毅”为强忍,说的也是包容、诚挚和韧劲。“弘”而毅”,则近于厚,则足以“载物”,足以任重致远,足以有所为而无大过。

  以“厚”言艺,风格追求上的“厚重”、“浑厚”似乎易于领会,但首先必须鉴别真“厚”与伪“厚”,厚不是粗大,不是痴重,不是浑浊,不是臃肿。袁枚《随园诗话》卷二中提到:“作诗不可不辨者,……厚重之与笨滞也,纵横之与杂乱也,亦似是而非。”

  依笔者的理解,“厚”,在本质上,是创作者所具备的一种调和融通与变化出奇的能力。

  书画重用笔。绘画的“骨法用笔”,书法的“笔贵中锋”,皆为千古不易之理。然用笔之奥妙在调锋,也就是对笔锋的调节和变化,简而言之,一曰“拢得住”,一曰“铺得开”。“拢得住”即为调和缓冲,“铺得开”方能变化出奇。古人缘何讲“笔贵中锋”而非“笔笔中锋”?若是要求笔锋始终保持垂直于纸面,拘泥刻板,谈何艺术?中锋之关键,是对笔锋趋向的调节驾驭,随时随处让笔锋从各种偏侧或散乱状态回复到最佳状态,然后再向四面八方出发,从而令笔势“循环超忽”,用之不竭,动而愈出。中锋说到底是一种动态平衡能力,具备了这种能力,在用笔上才能做到收纵有度,进退自如,“动如脱兔,静如处子”。然而这种能力的养成,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一个渐进的锤炼过程。所谓笔力之“厚”,也正在此处。

  “厚”,在外相上,表现为层次之丰富与格局之宽裕。一幅山水佳作,当求之于笔墨之蓊郁松秀,气象之宏大旷远;一篇文学名作,当求之于描写之细腻入微,结构之跌宕起伏。围棋中的“厚势”,实际上也与层次、格局有关,得“势”者拥有更大的腾挪空间和更多的变化可能性。《孙子兵法》曰:“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此治变者也”。阵容堂正者具有“厚势”,奇正相生,唯正者能出奇。

  其实无论在任何领域,但凡大家,必有“厚”相。足球巨匠齐达内,最为球迷乐道者乃其控球能力与大局观,不管多险的来球到了他的面前都会变得驯服,而从他脚下传出的球则如生花妙笔,恰到好处。一个“演技派”影星,必定善于调节变化自己的表情与举止,做到层次丰富,过渡微妙;一个“实力派”歌手,必定善于调节变化自己的喉音与气机,做到幅域宽广,余音绕梁。如此才能动人之心,移人之情。

  行文至此,或许有人要问:“厚”之为言,既可论人,又以谈艺,二者间究竟有无内在之联系?

  “厚”者,既关乎先天之赋秉,亦赖于后天之蒙养。

  而惟真诚笃定、沉潜执着,能令弱者强,浊者清,薄者厚。

  人如其艺,艺如其人。为人不“厚”,焉得艺术之“厚”?


美术报 时评 00009 艺术之“厚” 2022-10-22 24944215 2 2022年10月22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