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有孩童般的天趣和自然——说说关良
■韩立朝
有朋友问:在近现代画家中,你喜欢哪位?我一时不能作答。因为我兴趣广泛,喜欢的画家很多,且随时日递进,认识又有变化。他又问喜欢的原因和标准,我倒可直接回答:其一要有开创性,这是作为大艺术家的必要标准;其二要有人文气,这是一种人文关怀,是作为艺术家的根与本。黄宾虹、齐白石、徐悲鸿、林风眠、潘天寿、李可染、吴冠中都令我高山仰止,这些高山大川固须仰止,仰止之外,还有一种并非呈耸立之势的山却更能令我作怡然观,关良就属于后一种类型的画家。
关良1900年生人,17岁东渡日本学习西画,五年后毕业于东京太平洋美术学校,同年归国,先后在上海美专、武昌艺专等多所学校任教,抗日战争胜利后随国立艺专返回杭州,任杭州国立艺专、浙江美术学院西画教授。从这份简历中,晓得关良的主业是西画,令他名气更大的水墨戏曲人物似乎只是友情客串。在近现代中国美术史上,像他这样由画油画改画中国画的可以举出很多,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吴冠中、吴作人都是如此。我想最大的原因是土壤问题,有环境、受众、年龄、材料等因素的影响。在那块土壤里,生出了很多才华横溢、贯通中西的画家。关良何以能在历史车轮无情碾过之后留下声名?且随时日更迭越发显出独特的价值呢?这引起了我的思考。
在关良前前后后的画家中,比他知名度大的画家不算少,关良如果没有戏曲人物这个拿手好戏,有可能被遗忘被遮蔽。水墨戏曲人物确立了关良在中国画坛的学术地位和民间关注——话说回来,如果关良以比较入时的方式画其他题材,以他的才情,未必不如他画水墨戏曲人物获得更大的知名度。在戏曲题材中,关良实现了造型、趣味与意蕴的有机匹配,今天对我们来说这样的风格多少有点遥远。在逸品缺席的年代,人们会越发感觉到关良的价值。关良的初期作品“受了塞尚和雷诺阿的影响的确不少,在他的画面上,可以看出塞尚的严密的构成和有韵律的笔触来,而圆味的表现和柔和的色调却又是从雷诺阿研究得来的。”(倪贻德语)显然,他的水墨不能照搬油画的方式,关良之功在于化合中西,以中为本。细加考证,他的水墨既有结构,也不因结构而生硬和板滞(结构给人的心理感受常与理性相伴,此与中国画“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为最高”的价值观相去远矣),柔和的墨色和形体得益于他的早期西画积淀。
大画家都有自己的“干货”,譬如白石老人的画意趣盎然、雅俗共赏,最有人缘;宾翁山水在粗头乱服中浑厚华滋;傅抱石有洒脱不羁之气;李可染为祖国山河立传,庄严深沉;石鲁铿锵有力,富有金石味。这些都是可以彪炳史册的画家的“硬指标”。关良的“硬指标”是留有孩童般的天趣和自然,深得一“趣”字。戏曲人物与中国画的造型和笔墨观如约而至,得意忘形、不似之似,其趣又得 “戏”之精髓。关良对中国文化体悟之深,使他能快步登堂入室,画中国画之名掩了画油画之名,便很自然。我之所以言及画种的跨越,是因为由油画转习中国画的,不在少数,甚至成了潮流,但其中大成者却寥寥。所以,关良之才,重在融通:在中国与西方、民间与文人、学院与素人、谨严与随意之间取得了融会贯通。进一步讲,关良的画,有素人画之气质,天然稚拙、不落俗套,在平实中蕴涵意趣,学院教育并没有使他就范于某种成法,没有甄灭艺术中难得的鲜活气。那心性和原真,承继了梁楷、白石翁等人的写意精神,又趋于个人化处理,在夸张造型中纳入生拙笔墨。关良兼有两者身份,虽然在学院任教,却并不为严格甚或呆板的教条所束缚,虽常浪迹民间,却有谨严的学术意识——这其中的偏离和跨界恰好成就了其画之逸格。
正如中国画的形式逻辑并不依据科学一样,关良作品的美,并不按照类似月份牌美人的比例和结构关系。若作浮想联翩的解读,亦在其作品精微处,入此关枢须有足够的心性和眼力,而他画细节与普通画家不同——他在笔墨的转接揖让之间,打破观者司空见惯的读解,自然复自然,就像他不用引号强调他要强调的话语,而将细节紧紧镶嵌在整体关系中,以至于你无从分辨某些对比,因此更禁得住品咂与琢磨。
就作品随意性而言,我觉得关良作品的某种形态与马蒂斯的有相似性。但以一个中国画家的眼光,关良画中的笔墨比马蒂斯的色彩似乎更可玩味。戏曲作为他的中性化主题没有庄严和肃穆的承重,也没有轻飘之感,这些内容恰当地存在于诙谐和轻松的结构之中。有一点或需说明,他给普通观众可能带来的障碍和疑惑就是:“小孩子也可能画出这样的画”。所以说,关良作品属于那种行家鼓掌,群众未必叫好的。我倒觉得,他涵摄了文人的那份文气和童心,他的稚拙又是中国化的。关良则是在一定限度内借用了儿童的本真来说文人的话,他醉心于在自由造型中体现笔墨美感与趣味生发。他的画,需要慢慢品。
关良作品有着与一般人审美经验中机械、习惯的倾向和趣味相对立的东西——创造性。鲜活意趣和别致风趣是一种生命力,他在戏曲人物变化多端的动作与服饰中找到了丰富的资源宝库,大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意味。他的好友倪贻德在随笔《关良》中这样描述:“发现出常人所看不到的微妙的色调和优美的形式来”,画家的生活则是“每天度着放浪冶游的生活”,关良是一个戏迷,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京剧的研究里。”看来,他是长期浸染其中,他的艺术和生活纯然一体了。
在20世纪的中国画家中,关良是极有趣味的一位,内容题材与表现方式都足可称道,不观其貌,单看他的画,便可认定他是一个平和从容、很有教养的人,他不喜狂,也不悲愤,世间纷乱在他那里都可能被“戏”化,在他“不熟练”、看似生拙的造型和笔墨中,依稀透着生命的内省与活泼。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