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潮流与写意传统之冲突
■何光锐
通过“制作”之手法,追求整体效果之强烈,似乎成为近年来涉及所有艺术门类的一种风气和潮流。
有位朋友对笔者说,在传统艺术中,篆刻的“探索实验”是走在最前沿,也是最有成绩的。他所提及的“探索实验”,主要指的是在篆刻创作中普遍强调印面视觉构成和特殊效果的倾向,也就是常说的“做印”。“流行印风”之下,作者们为了在印面上达到与众不同的视觉冲击力,章法构图苦心求变,制作手法花样迭出,可谓“不择手段”。
在笔者看来,书法与绘画的“制作”之风也“未遑多让”。对特殊工具、材料和技法的使用,对冷僻题材、新鲜花样的追逐,对作品“装璜”形式的刻意出奇,只要翻翻历届书展美展的集子就明白了。
自然,与此相对应的,是传统笔法、刀法的逐渐退缩、弱化与丢失。
实际上,“做印”法自从明清流派印发端之际就已出现,例如以敲凿、刮削、打磨来增强线条的金石味、残破美等。然而在以往,这些“制作”手法从未“喧宾夺主”,取代以传达笔意、情感为主旨的刀法的主导地位。
在中国的艺术传统中,能否表达情感、风神与意象,能否“写”“意”,是区别艺术行为与“工匠之事”的分水岭。
清人袁三俊《篆刻十三略》中说:“……写意若画家作画,皴法、烘法、勾染法,体数甚多,要皆随意而施,不以刻划为工。图章亦然,苟作意为之,恐增匠气”。袁氏从篆刻谈到绘画,认为皴烘勾染等用于再现形象的具体技法如果过分追求,妨碍了情与意的表达,则流于“刻划”,是“作意”的制作行为,与随“意”而施的写意原则相违背,自然容易招致“匠气”的恶评。
唐代张彦远在《论画》中,也对当时的一种“吹云泼墨体”的“制作”之风表示不以为然——“……古人画云,未为臻妙。若能沾湿绢素,点缀轻粉,纵口吹之,谓之吹云。此得天理,虽曰妙解,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如山水家有泼墨,亦不谓之画,不堪仿效。”
依他的观点,凡是“不见笔踪”者,都属于“制作”,“故不谓之画”,“不堪仿效”。这句话说得很严重,等于把所有与用笔无关的技法,排除在绘画的大门之外。我们暂且不去深究此一观点的正确与否,却应当对其中所提示的中国绘画传统倾向,引起足够的注意。
中国艺术历来注重精神性与表现性。反映在绘画上,“画虽状形而主乎意”,不以真实再现事物的外在形象为目的,而将表现自然万物内在神韵,抒发个人理想、情怀作为最高的艺术境界。与这种“表意”特质相关联的,就是对用笔,以及作为用笔结果的线条的执着追求。写意之所以为“写”“意”者,“非“写”则不能达意也。这种写意精神,纵观整个西方绘画史,只有后期印象派曾经一度触及。荷兰画家梵高以内心情感表达之强烈为世所称,而其善于表达之奥妙,亦不外乎用笔与线条。
用笔与线条在中国画中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塑造形象的要求,而成为写神、写性、写心、写意,表现作者品格意念和思想感情的的核心手段。笔笔生发,笔笔得意,作者的天机才华在其间自然流露。透过用笔,可以看到作为艺术家的这个“人”。
“制作”与“写意”之间的冲突,是一种无法回避的客观存在。
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怎样看待来势颇盛的“制作”潮流?
“场面越做越大,离艺术越来越远”。舞蹈理论家冯双白曾经针对表演艺术界的“制作”之风进行了批评:一方面是舞美上崇尚“大制作”,依赖宏大场面吸引观众;另一方面,“即使专业演员,也不是靠真正的表演去打动人,而是过分强调外在的身体技巧”。
任何一种现象能够成为潮流,一定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眼球经济”的时代,一个图像极度发达的世界,人们的视觉习惯和审美趣味已经发生变化。大到公共空间,小到生活用品,都需要视觉效果和“设计感”的介入。
艺术家不可能自身于时代之外,他不可能不受到时代的影响和限制,也不应该无视时代的社会需求。书法的“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都是社会发展与时代精神在艺术上的反映。明代后期资本主义萌芽,私家园林兴起,大空间要配大作品,大作品要有大效果,于是,大幅立轴出现,以往文人书札作为书法作品唯一形式的格局被打破,个性张扬、雄奇恣肆,讲求激情和气势的晚明草书应运而生,为艺术史贡献了新的风格样式和审美资源。
艺术的创造,只能建立在文化精神和民族根性的基础之上。每一位当代的中国造型艺术家,都同时面对着“写意”之传统和时代之视觉需求,而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冲突?能否实现深层次的调和与融合?如何在吸收借鉴新的艺术理念、手法的过程中,实现传统的创造性复兴?这是一个必须予以思考和解答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