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世孤独 天真本朴——怀念石虎先生
■本报记者 黄俊娴
想来我与石虎先生相识已有整整十年。2013年10月11日,中国美术馆大厅内人头攒动,一场盛况空前的美术大展隆重登场,石虎先生的1000多件精品力作集中亮相于此。遥想先生当年,神姿英发,着黑色风衣,长发飘然,面对三千来宾,用洪亮的声音微笑着对观众说:“我和我的作品在这里,欢迎你们来。”然后一挥手,“请!”,随即转身,带领大家步入展厅观展。无任何繁冗的仪式,无任何头面人物加持,无任何关于作品的解读。却,何等自信!何等磊落!何等孤傲!于艺术,又是何等的纯粹!这便是石虎。至2023年9月9日石虎先生辞世,在这十年当中,我又是何其有幸能多次采访先生、凝听先生关于艺术关于人生的珍贵感悟,有幸得到先生的鼓励与认可并将我这样的晚辈后学视作为他的朋友,更是有幸见证了先生最后十年的艺术时光。
虽然石虎先生已经转身离去,但此时,我依旧想给他拜个年,道一声:先生,新年好呀!
遂临时起意,在大年初五那天我来到了广东省河源市和平县俐源镇山下村,石虎先生人生的最后7年便是在这里度过的。
山下村四面环山,一条溪流从村子中间蜿蜒穿过,小溪的两边成片的农田,金灿灿的油菜花开得正旺,田塍边也有紫云英随意地开着点缀其间。山下村的春夏秋冬风雨云雾一花一草于我而言都是如此的熟稔亲切,因为在过去的7年时间里,石虎先生在晨曦暮霭中散步,曾深情注视流连过它们千千万万次,而我也通过先生的眼睛、先生的言辞,感受到了这份生命与生命之间真挚的对话,于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邂逅和交流。记得在专访中石虎先生曾说过,由于出生在农村的缘故,以至于他一辈子都喜欢农村。年轻的时候到过山西、陕北,到过甘肃的河西、陇东,新疆的天山、伊犁,到过西藏、青海,到过广西、贵州,去过云南西双版纳……所到之处都是边远的山寨乡村,那时候没有开发,那时候的人也很本朴,这种漫长的岁月深深地影响了他,以至于在后来的创作中充满着他们的心蕴,他们的原始生命性梦幻般的注入在他的灵魂里。“作为画家,太久的城市生活禁锢着我的心境,闹市喧嚣使我失去了宁静。20年前,我和阿平旅居巴厘岛,那时我萌生一种愿望,在自己的国土中,我的画室建在稻田间。”
2016年的时候石虎先生实现了这个愿望,在山下村的稻田间有了自己的画室。先生曾戏谑地说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获过奖项,而唯独山下村颁发的“荣誉村民证书”是对他最官方的认可,也是他最开心的获奖体验。
沿着溪流漫步,仿佛先生就在我的身侧,因为这是先生每天散步的必经之路,我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深深地踩在先生的脚印中。路边的蓼草挤挤挨挨地生长着,野水芹从杂草芦苇丛中探出茁壮的身躯,还有田埂上兀自盛开的桃花……
“日日散步见堤畔步摇垂落,草茎磐折,蚁禾纹象,叠石筑构。一向不被人关注的荒秽深匿有线条与形态的玄机,发现妙门、发现神示,解惑了绘事千载争辩的后素,诠释出空、色、象、心的自在神性。没有原始性就没有原创性,没有从万类空灵中揭开线条与形式的秘籍,便不可能有我今天的艺术。在任何一个有自然的地方,都会给我的创作带来启示,这个地方也不例外。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客家山村,它的语境关联着上古传承,每日散步都会与上学路上的小孩相互打招呼,和村里休闲的老人对话。他们早饭叫食朝,午饭叫食昼,没有叫唔曾,不是叫唔系,地方叫所在,蝴蝶叫扬叶………一派汉古语风,我看到家家种菜浇水,挑柴打谷、放牛割草、采桑种麻,很自然让人想到《诗经》,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这些曾经做专访时先生所讲的话,不时在脑海中回荡,而在我置身于此的时候,多希望先生还在,听他讲讲山下村那株最古老的枫杨树;讲一讲山下村的桃花是古桃树品种,是单瓣的,真正的桃红色;想听放学路上的孩子们亲切地叫他:“画家爷爷!”
画室门前有一株李树,满树李花盛开,团团绒绒雪也似地映衬在蓝天之下。阿平指着其中一个树杈说,这个枝丫去年曾被大风刮得只剩着一点树皮依附在树干上,正当村民要把它砍下来的时候被先生制止了。先生用泥浆和稻绳将其固定、捆绑,就像给伤员包扎伤口一样,悉心料理,慢慢地这个枝丫就长回去与主干融为一体了。可惜,枯树逢春李花怒放的时候那个给予它二次生命的人却再也看不见花开了。是呀,那个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热爱艺术,给山下村带来无限欢腾、无限生机的石虎先生要是能亲眼再看一看这一树繁花,看一看山下村的春天,那该有多好啊!
没有了先生的画室显得更加的空荡寥落,巨大的画桌上还保持先生去医院就医走时的样子,毛毡上的墨迹似乎还未曾干透,而阿平为先生特制的画笔也像是在静静等待……他们都在等待先生的归来。透过画室的窗户可以看到枯萎了的菩提叶耷拉在枝头,曾经先生最喜欢在午休之后点一支烟,沐浴着阳光静静地观赏窗外的菩提叶。也许在静坐观想之中,属于他的艺术世界的大门便也随之打开了,先生在其中畅游翱翔。
我坐在画室中的火炉前,回想着先生也曾坐在这里,先生边往火炉里添柴边调皮地回忆起往事:
“我记得爸爸从北京带回‘大前门’牌的火柴,以前叫‘洋火’,被我偷偷拿了出来,向小朋友们展示那火柴的神奇,点燃了我家喂马的草房,引起一场大火,险些把我家大院烧掉。另一件更夸张的事,一个中午,游击队员在午睡,我隔窗偷走了一颗手榴弹,又聚了一群小朋友,我用石头将手榴弹的木柄砸开,露出能够引爆的弯弯曲曲的弦,幸亏被惊醒的游击队员发现,把手榴弹捧着扔到地道里,引爆一声巨响。不然,我和那些小朋友就都没命了。还有我的奶妈和小姨,都是最亲的。小姨用她的津贴常常给我买颜色、笔墨。说我有(画画)天才,一直鼓励我。故乡给了我太多的东西,说也说不完。后来随着我爸爸工作的调动,我先后跟随父母辗转于天津、北京、张家口,导致我一年级就读了三年。12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的家乡,故乡只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不过每逢清明,阿平都没有忘记给石家坟上烧纸。”
天地生人,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天孤独,地孤独,人孤独;天地大美,人生大美,艺术大美。而作为艺术家的独特身份,便也注定了石虎先生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必须背向观众,离群索居。在石虎先生看似一意孤行的求艺道路上,我们看到了一位旷世孤独又天真本朴的离家游子,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天开始,他都在寻找回家之路。留在记忆中的故乡是回不去了,来到山下村,先生终于回家了,他选择把灵魂也安顿在这里。
从阿平处得知,石虎先生的骨灰将于3月15日安葬。遵从石虎先生的遗嘱,先生将长眠于山下村李坑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