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同此月——文人与画家的“月亮情结”
■安兵武(西安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
月亮,是中国文化中一个特殊的审美意象,是文人精神世界的隐秘映照。白昼隐没,夜色升腾,明月当空,天地间似乎洞开了另一个世界,人的心灵此时也卸下乔装,归于本真,月的清光撩动内心深处柔弱的丝弦,精神便随着这清光无拘无束的悠游,生出无尽的遐思。历代文人对月夜的咏叹展现出一个绚烂而多彩的美学境界,有“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浩淼,有“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豪情,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幽,也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缠绵。月亮似乎成为了文人的精神依托,其中凝聚了深层的生命意涵与审美情感。
人们与月亮的情感最为亲近的时刻无疑是在中秋,中秋之月因其大而圆满,比别时更能引发人们的情思。一轮明月升空,其质如玉,清净无暇,似乎触手可掬,却又遥不可及;长空朗照,却不炙热,不躁动,而是清光挥洒,沉潜万物;虽历经阴晴圆缺,却周而复始,亘古不移。月亮符合文人心中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想象,于是古人在中秋之夜仰望明月时,便生出种种别样的情感,月亮也因人的情感具有了不同的意象。它可以近在咫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也可以杳邈万里,“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它可以寄托幽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可以遥传别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此刻月亮在文人心中已经不是物的存在,而是完全与心灵契合,我心同此月。并且通过月下之境,使怀抱得以舒展,精神得以超越。
古人对月亮之情不仅溢于诗,而且形诸画。清代黄钺《二十四画品》中“清旷”一品,开篇即说“皓月高台,清光大来”。月亮成为一种绘画品格的象征,对月境的描绘成为中国艺术中一个永恒的主题,艺术家徜徉于月下,心感手应,绘制出一帧帧月夜画卷,如马远(传)《松阴玩月图》《举杯邀月图》、夏圭《松溪泛月图》、牧溪《洞庭秋月图》、赵雍《澄江寒月图》、文徵明《中庭步月图》等等。而画家对月的描绘,并非单纯写月境,实为写心境。尤其在文人画中,描绘中秋或月夜,甚少有世俗的欢聚与宴饮,而更多地表现为一种精神的悠游、襟怀的抒发。
马远的《松阴玩月图》中,崖石苍松间,一高士端坐,手抱瑶琴,遥对明月。月下的山石与苍松也掩藏了白日的明朗与峥嵘,多了一种清幽与深沉,天地在月光的挥洒下万籁俱寂,似乎只有山涧的淙淙溪流回荡在山谷间,更加烘托出了此间的静谧。正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值此良辰,画中高士并非于中庭赏月,也没有聚朋夜饮,而是幽人孤往,身临山水间,独对皓月,身旁一琴、一童而已。这种孤寂是中国文人一种特有的审美情怀,身心摒除纷扰,卸下束缚,归于宁静,在这宁静中,万物皆充盈着生机。所以此心此景,寂静却并不孤独,崖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琴未弹,其清音已流荡于长空,虽是独往,但青松、流水、明月,无一不是知音。
而牧溪的“潇湘八景”之一《洞庭秋月》则展现了更为别致的月景。白露横江,烟树迷蒙,远山逶迤,水天空阔,一叶扁舟横荡于江面,明月不在空中,而是在茫茫江水之中,映出一轮月影。水气氤氲,如霜似雪,它将观者引到一种绵绵无尽的诗意之中。人的精神从世俗中剥离,进入到一种澄明而宏阔的境界,似乎身处茫茫的宇宙,不自觉引发对时间与空间的慨叹,“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瞬息万变,似乎只有江中的寒月亘古不变。时间在此时仿佛静止了,眼前只有这月下的空蒙与茫远。
文人与画家的“月亮情结”或许正源于此,因为月光之下,超越了眼前的有限世界,展现出一个清旷无垠的幽远时空,“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月光之下,摒除了白日的喧嚣,使万物归于清寂,洗练出一个澄澈的世界。同时月光也笼盖了实在的世界,转实为虚,幻化出一个虚灵的境界,如水、如雪、如霜,在这茫茫虚空中体悟到一种无上的充盈。这正是中国艺术精神追求的极高审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