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刺激与“可持续美感”
■何光锐
短暂刺激与可持续美感的分野,是艺术的一大秘密。
为什么有那么一些杰作,能够超越时空,散发出永恒的光芒,不断地成为后代艺术家的灵感来源?比如希腊雕塑、“二王”书法、元人山水、六朝人物画,总是令人味之不厌,常看常新,其美感之渊深,似乎探之而无尽,叩之而不竭?
仔细推究,不难发现它们都具备“中和”之特征。动静相参,巧拙互用,在质与妍之间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当希腊雕塑从古风时期的稚拙走出,当王羲之将书法从质朴引向流美,当元人刚刚摆脱宋人的刻画形似,获得用笔的解放……在这个“平衡点”上,生机勃发,清新雅健,单纯而高贵,浑穆而伟大。过此,则巧媚杂出,失却天真矣。
“中”与“和”,乃中国文化之要义。而在艺术上,亦惟中和之美为能持久。
这种中和之美的可贵之处,在于对人的心理或者神经系统有着独特的双向调节的功能。“花未全开月未圆”,被禅宗视为很高的境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物极必反。而当花未全开之时,正处于最富活力的状态,给人以向上的希望,积极的暗示,且留有遐想的空间。一件事物、一种风格对人的吸引力是相对的,一旦走向极端,则吸引力下降,排斥感上升,因而“分寸”是至关重要的。
“以拔山扛鼎之力,为舞女插花,才称得上个和字”,然则世人有扛鼎之力,往往鼓努自喜,为舞女插花,则一味纤柔。
孔子曰: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老子曰: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苏轼曰: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椭。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
良玉比于君子,取其温润含蓄。饮食滋味亦复如是,酸甜苦辣咸,五味各具其美,亦各有其弊,故有调和鼎鼐之说。
中国艺术多讲求持久不衰之魅力,而非暂时之刺激。然而,中和之美,何由以致之?
潘天寿先生曾言:“东方绘画之基础,在哲学”。事实上,以儒道释为核心的哲学思想,是所有中国传统艺术之基础。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为者何?为的是胸次之开阔,智慧之升华,人格之养成,哲理之通达,发之于艺,则郁郁芊芊,萧散自如,下手不俗,不囿于一端,无狭獈浅陋之病。恰如明代项穆《书法雅言》中所言,“宣尼德性、气质浑然、中和气象也”。
在艺术的评判标准上,历来强调书卷气,而反对匠气、腐气、酸气、伧气、市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笋气……其背后隐含的,也仍然是辩证之哲理,“中”“和”之旨归。
“美感”,而曰“可持续”,只是笔者生造的一个词语,强调的是意蕴深长,滋味雋永。短暂刺激与可持续美感,其实乃表里、精粗、真伪之别,“美”在皮表,则一览无余,情致浅薄;美在其中,则蕴藉醇厚,耐人寻味。
就艺术作品而言,笔者亦常以能否经得起反复欣赏,作为判断之“试金石”。
问题是,今天的艺术领域,艳媚恶俗、虚张声势、狂怪荒唐者触目皆是,而“可持续美感”如凤毛麟角,难觅其迹。书坛“丑书”盛行,绘画则以“穷山、恶水、危房、傻人”为时髦,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登堂入室,对不起“艺术”两个字。
此种现象的出现,除了艺术家的浮躁功利,西方现当代艺术思潮的影响亦为深层原因之一。现当代艺术以处心积虑破坏“可持续美感”,让艺术“挣扎”出“美之束缚”为务,直欲推翻艺术与非艺术之藩篱。然而西方艺术自有其发展之逻辑线索——照相发明,写实无路可行,于是转向艺术本体语言之探索,从印象主义一直演化至抽象表现主义,余地无多,于是转向否定形式,表达观念。泛滥所至,抛弃艺术之重心、本意,以及应有之感性载体,越哲人、“公知”之“俎”而“代庖”,蹈入空虚荒诞而不可返。
然国人不悟其由,徒慕“前卫”之名,舍却自身传统,专拾他人唾余,无乃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乎?
亦有人认为,时代不同,社会变迁,生活节奏加快,压力剧增,现代人倾向于一时强烈之刺激与心理之发泄,而缺乏闲心闲情来体会品咂“可持续”之“美感”。
时代变矣,社会变矣,确乎无疑。然人性之进化,神经结构之演变未能如是之速也。
若曰现代人不需要内心之宁静,精神之超脱,“中和”之美不再亲切于中国人之心性,吾不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