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钊的名字,
在中国美院是一座大山
■许江(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
陆维钊先生作为当代中国书学精神的象征,不仅在于他筹建和创办了中国第一个书法专业,不仅在于他书艺的精深造诣,也不仅在于他是古典文学、中国历史、哲学的多学会通的学者,更在于他身上承载着的中国艺术大家的范式,那种将诗与书的精华融汇而孤翮振飞的高格。
陆维钊的名字,在中国美院是一座大山。其广袤,诗书画齐一,国学的通达,集在日常,集在砚边无尽的笔下。其渊深,在文学、史学的漫长研习中,凝成一种毫纤笔端上的浩气,将艰辛的跋涉,化为一代书家的瑰伟。作为中国书法教学的一代创始人,他总让我们崇敬怀想,高山远望。作为一位始终立在书学研习周遭的谆谆教者,他总让我们笔杆铿锵,感受着师者的诚心与正气。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作为初入校门的学子,我曾在校园里见到陆先生。他总含着一份谦和的微笑,往来兀自沉于某种思绪之中,却显得几分孤傲。八十年代初,在展览上见到先生所写“抽宝剑、缚苍龙”、“同心干、放眼量”书联,便觉笔重扛鼎,字形雄奇。后来反复在各类书展中见到他的蜾扁之书,其拓跋之风,陶然有浩气之养。后来又读先生的诸多书艺,知先生真、草、隶、篆无一不精;擘窠蝇头,尽呈宕跋之力。中国美院当年开高等书法教育先河,陆先生当风举旗,首重金石学的基础,他的书艺正是风神样榜。先生遍学历代名碑法帖,将魏碑之雄强之气,淬化于宕笔之中,无论是浩然榜书,或是风雅尺牍,都结体浑穆,飘撇豪放,用笔潇洒中参透魏碑的笔意。近代以来,引碑入草,已成时风。陆先生以其扛鼎之力,凝神之功,将雄雄碑风磨化,即便行草尺牍,亦碑意浓重。取魏碑精神,铸金石灵魂,塑立堂堂正正的书风笔意,为国美的书艺传承开一条雄强的风气之道。
陆先生的蜾扁之书,便是此道的高峰。非篆非隶、亦篆亦隶,结体出自篆法,意态却趋隶书。使转中迤迤然带着崖碑气势,转折浑浑茫,纵横郁郁苍。提按处如风骤起,长横者又呈波磔,用笔却尽是内收浑然。字形收腰回放,隐隐然下坠力沉,将篆隶书风之雄强尽显。如是浑穆气象,在那个时代少有相匹者。书者,凝笔之风神,发文之气象,结胸中块磊,泻心上无尽之徘徊。造像写生机,抒写竞活力,凛凛扁书,诚然是今日书艺求生求变求创新的榜样。
陆先生的书艺并非一味雄强,内中自有一份学者的陶然气蕴。姜亮夫先生曾言:“陆维钊先生一生治学态度老老实实,他于文学、书法、绘画,以至音乐、医学无所不精,而且能融会贯通。他全面地掌握中国文化的精华,他的艺术是完整的。他是综合中国文化艺术精华的可贵的学者。”称陆先生的艺术是完整的,这个评价恳挚而又富有高度。陆先生这样的学者,一生以教书为业,以著文为任,以诗词纪怀,以书写放意。他认认真真地守学涯,坦坦荡荡地待平生。诗书一日,不改终身之愿;栖迟一壑,不弃攀援之志。有诗文相答的应和,有心志的淬磨,有诗书生涯的咏叹与坚守。十八岁时的钟鼎习书与四十五年后的感怀;早年《沙湖晚归》的潇洒书写与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诸多碑味浓厚的书笔对照;1972年背临第八十二通和第八十八通的《兰亭集序》写本与用《寇君碑》意写《兰亭集序》的碑意苍穆的写本……我们深深地被这个完整的、首尾照应、情赠兴答的艺术人生所感动。
陆先生批了红的诗稿、词稿,为众多书画题写的赞与跋,1948年出版的《中国书法》,书迹斑斑,文笔殷殷,一如一位学者在为山河日月写传,为中国的悠悠文史而埋首用心,牵线搭桥。在《中国书法》中陆先生由中国文学的单字特性、用笔特性而引出书写的意态,介绍其独特的美质,并直言:书法的欣赏将让人们“感情为所渗透、人格为所感染、心绪为之改变、嗜好为之提高,渐渐将一般人娱乐上之低级趣味转变至高级。这便是学书法的价值。”接着,又就书法对人的心性的陶养、对人的宁静专注的培育、对人的娱乐之心的诱导,以及对文论、文史、民生的裨益逐一阐发,其重点尽在人的培育上用力,絮絮道来,循循善诱,非深悟此道者不能尽言。正是由于这般完整的传统学识,让他的论述在平易中显出高度,让中国文化在一点之上标出峰峦。也正因为此般完整艺心和风雨平生,让他的书艺内蕴风雅,意趣洒脱,于蜾扁的纵横放宕中意气风发,跬积成一座高峰。
陆维钊先生的行草亦是我辈淑心向往的。先生引碑入草,不仅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精神,若奇松雕塑,古藤刻凿,横折处昂扬饱满,铺梁架构,之后常向左下痛快用意。那魏碑的滋味如是从骨架中勃然生发,其用笔总有方意,方中寓圆,圆中孕方,点画之间充满金石之响,最是魄力雄强。世人推崇《龙门二十品》,康有为拆分四体风格,其中端方峻整正是陆先生的笔下风华。常有人言:北方刚劲,南方蕴藉,陆先生的书法却兼有豪强与放逸。将碑碣融于笔下,淬于使转之间,自有森茫浑穆气象。这样的法书,悬于壁上,正可以日日照面,朝朝暮暮养我书心。
在中华书学受到普遍关注的当下,陆维钊先生日益成为完整书者的博大而沉雄的文化象征。陆维钊艺术文献展的隆重开幕,《陆维钊全集》的成功出版都将极大地推进社会对先生艺术人生的研究,并有效深化中国书学理论和书学体系的建构,“同心干,放眼量”,这将是对今日书法研究和教学的鞭策,也正是我们对中华书艺的诗心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