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兰亭论辩”看“昆仑石刻”论辩的当代意义
■程伟
今年6月,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仝涛在《光明日报》发表文章,称在青海扎陵湖北岸发现秦始皇遣使“采药昆仑”的石刻,消息一出便引发学界与公众的广泛讨论。这场围绕石刻真实性的论辩,本身已超越事件本身,成为观察学术生态、知识传播与历史研究方法的绝佳样本。笔者仅从论辩带来的启示出发,结合20世纪60年代震动学界的“兰亭论辩”,或许更能触摸到中国学术史上“以辩求真”的精神脉络与思想碰撞的深层价值。
论辩的首要意义,在于印证了“真理越辩越明”的朴素规律,这一点在“兰亭论辩”与“昆仑石刻”论辩中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呼应。20世纪60年代,围绕《兰亭序》是否为王羲之所作,郭沫若与高二适等学者展开激烈争鸣:郭沫若以南京出土的东晋《王兴之、谢鲲墓志》等石刻字体古拙为据,推断《兰亭序》笔法流丽、结体灵动,不符合东晋早期书风,疑为后人伪作;高二适则从《世说新语》《晋书》等文献考证入手,结合书法风格演变逻辑,反驳“伪作说”,强调《兰亭序》的笔法特征与王羲之“兼撮众法,备成一家”的艺术成就相符。这场论辩虽因时代环境未能充分展开,却推动了魏晋书法史、文献考据学与考古材料互证方法的发展——正如此次“昆仑石刻”论辩,支持方从石刻文字风格、地理方位与《史记》《山海经》中“昆仑”记载的对应关系论证其价值,认为可填补秦代中西交通史空白;质疑方则从风化程度、文字时代特征提出疑问,强调“多重证据链”的重要性。双方交锋并非简单对立,而是共同指向更细致的命题:秦代官方文书书写规范如何?昆仑山在先秦文献中的地理指向是否唯一?早期石刻制作工艺有哪些地域差异?这些问题的探讨,与“兰亭论辩”中“魏晋书风演变规律”“文献与实物互证边界”等命题一脉相承,无论最终结论如何,都将推动相关领域研究向纵深发展。真理从不畏惧质疑,反而在不同观点的碰撞中愈发清晰,这是两场论辩共同印证的学术规律。
论辩的过程,也是对学术自由空间的拓展与守护,两场论辩虽处于不同时代,却共同彰显了“以证据说话、以逻辑服人”的学术品格。“兰亭论辩”发生于特殊年代,当时郭沫若已是学界权威,而高二适仅是江苏的一名地方学者,但他仍以“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勇气,写下《〈兰亭序〉的真伪驳议》,直言反驳权威观点;毛泽东同志得知后,明确支持“百家争鸣”,推动这场论辩通过《光明日报》等平台公开传播,打破了“权威定论不可置疑”的桎梏。如今的 “昆仑石刻” 论辩,更呈现出跨领域、多层次的对话特征:参与者既有考古学界的资深学者,也有历史地理、古文字学领域的研究者,甚至包括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普通公众。不同背景的声音汇入论辩,无需顾虑 “门派之见”或“权威压力”,只需以证据为依据、以逻辑为准则——学者可基于专业判断质疑“新发现”,公众也能在讨论中提出朴素疑问。这种学术自由的延伸,正是“兰亭论辩”精神在当代的延续:学术的生命力在于自由探索,任何预设的“标准答案”都可能窒息思想活力,唯有允许不同观点碰撞,才能让学术始终保持对新问题、新视角的敏感。
从书法与文字学领域看,两场论辩更为文字研究与书风演变研究提供了关键观察维度。“兰亭论辩”的核心争议之一,便是《兰亭序》的书法风格是否符合东晋特征——郭沫若认为其“楷书笔意过重”,不符合东晋隶书向楷书过渡的“半隶半楷”风格;高二适则指出,王羲之作为“书圣”,本就有推动书风变革的能力,《兰亭序》的笔法正是其“变隶为楷”的创新体现。这场论辩将个案书法分析与魏晋书风演变史深度绑定,推动了人们对“隶书向楷书转型期特征”的认知。此次“昆仑石刻”论辩,同样聚焦文字学核心命题:秦代是汉字发展的关键时期,小篆的规范化与隶书的萌芽,标志着文字从“古文字”向“今文字”的转型,而石刻文字的笔画是否符合小篆规范、结构中是否带有隶书萌芽,正是双方争议的焦点。这些讨论将“昆仑石刻”这一个案,与秦代文字制度、书风地域差异等宏观问题联系起来——正如“兰亭论辩”推动了魏晋书法史研究,“昆仑石刻”的文字争议,或许也将成为理解秦代书风复杂性的有益参照。历史上,汉代“孔壁古文”之争、近代甲骨文辨伪,都曾推动文字学突破,两场论辩在学术脉络上的呼应,再次证明“争议性材料”是文字学与书风研究的重要推动力。
回望这两场相隔60余载的论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对一块石刻、一幅书法的争议,更是中国学术“以辩求真”精神的生动传承。“兰亭论辩”在特殊年代守护了学术争鸣的火种,“昆仑石刻”论辩则在当代语境下拓展了学术的边界;前者让书法史研究与考古考据深度结合,后者则让历史地理、文字学与公众认知产生联动。它们共同提醒我们:历史研究从来不是静态的结论,而是动态的探索过程;知识的生长,既需要严谨的考证,也需要开放的讨论。无论最终“昆仑石刻”的真伪如何判定,这场论辩已与“兰亭论辩”一道,成为中国学术史上“以辩明真、以论促学”的典型样本——而这种学术精神的传承,或许比石刻、书法本身更宝贵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