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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而问 仰山以答

一份来自艺术家的独白

  念山 所念皆山

  浙江,山水的故乡。

  那连环叠起的山峦,伴着曲曲折折的江流,呈现出独特的山重水复的洒然风貌。七山一水两分田,山水围成田陌的怀抱,跬作浙人的衣袍。

  浙江的山普遍不高,尺度均在数百米,与北山相比,难称雄奇。但浙江的山,由西向东,沿几座大山体的耸动,跬成群涌的走势,自有万山奔海的情态。富春江畔鳞次栉比的鸡笼状山体,沿曹娥江渐入新昌的叠起林峦,天台山北南纵横汇成大观的神秀华顶,让李白魂牵梦绕的天姥群壑,龙泉峡谷环抱的黄茅尖顶上的瓯江源流……千山奔涌,万壑叠起,在亚洲大陆与东海的海山相接处,托起一层层高矗的大山。山海同辉,最是浙山的壮美!

  2020年,退岗、疫情,让我回返山水。绘画山水,成为我处穷渡劫的方舟。我登访雁荡、天台、富春、神仙居及东西天目诸山水。登一山,开一境;寻一地,掇一系。每入一地,遽现一系列的观看,开启一份与山与水相望相答的心境,掇就一批群化的表现。群化即视角的掇撮,积成一山一水的面面之观,以利山水挥洒的集聚与丰满。

  在这种多屏并置、离断拈合的方式中,我遭遇山水风景诸般问题的追问。登高涉远,我在登临之境中饱游沃看,游目骋怀。攀援的艰辛,风雨的临对,云气的苍凉,林木的集散,俱在此时聚拢。断崖、深壑、虬木、石径凝在一起,供我辈临远眺望,眺望追远。我在怀远之境中,展开地形学的历史追怀。与古人在风景中相会,依稀如故地重游。往昔在烟灭中隐隐相闻,江山复识的咏叹涌上心头。

  自然本无情,宇宙了无时间伤害的痕迹。山林之风带来古往今来诗人们共通的感受时间的模式。于是,悲慨之境悄然而至,在远山的迷宫中,风烟带来萧然,流光便是空寂,云山乍然相蔽相接,即目之所及,处处荡起回光,泛起悲歌。在这个訇然而起的转向中,我的笔触陡然回应。张彦远在千年前强调的骨法用笔,就在当下脱然显现。笔和刀御风而行,展开松紧、阴阳、虚实的研磨,风吹海立,过江飞雨,黑云翻墨,白雨跳珠,某种山水诗化的铿铿悲怀,孜孜不倦地在山水中涌现,在迷宫中豁然洞见,却又即刻退隐于某个远处。山水的兴答和绘色,让我们以身体的沉浸,以观看的诗化,浸润在充满中国意蕴的、在信仰与现实之间跋涉的“山水化”的无尽沉醉之中。

  念山,所念皆山。念山之间,品味生生不息的山水经验,追访山水诗性的无尽藏。

  燎原 燎原的现场与吟啸

  十年前的那段岁月,我画了很多葵的荒原。

  这荒原中有一种天苍苍、野茫茫的辽阔。天与荒原的远方有一条线,我将之称为“葵平线”。这线苍苍茫茫,却总被一些抬起的葵头遽然挑破。风划动叶芒,如若飞矢舞动。我常用小笔头和刮刀,剔划挑挫,自以为有书法般的生趣。后来,我在呼和浩特市北边的大青山,偶遇茫茫的秋葵。大青山巨大的坡面,葵园东一片,西一片,却都有百千亩之巨。因缺水,沙坡上埋着一条条墨色塑布,是为了让水在上面流淌,却让褐红色的土地仿佛有了铿然作响的骨味,或是一种刀味,从红土地上生发出来。十月的北山,已有凛冽的西风,秋葵的残叶在空中不住地舞动,如旌旗上的游缨,如燎原的火苗,荡起一派生生的野性。

  在北疆干旱的草原深处,我曾经看到无际的戈壁。布满石块瓦砾的干土地上,正长着没膝的小葵。有些葵秆挺直身板,有半人多高。葵盘仿佛在呼喊。风吹过,那葵像绒毛似的蠕动。我似乎听到了葵园深处的呼唤。农人告诉我,这些无尽的葵是不收割的,它们用根系咀嚼那戈壁中的硬石,顽强地吸收可能的养料。来年春天,一把火烧了,又被耕回到土地中,再一轮地播种。就这样年复一年,靠它的坚守,靠它的身躯,戈壁渐渐得以改善。这弱小生物的使命,独自倾心向太阳,用天地之间的应和与静穆,承受和改造着这片土地。

  多年前,我曾经让朋友帮忙,留一片葵园入冬。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中,这葵园几乎迷失。当我们好不容易找见时,这葵就如一片单薄却异常坚韧的墨线,在彩色的纸上愀然肃立。葵秆直挺着,宁折勿弯,宁断不伏。他们仿佛是一群远旅者,已然枯槁,已然憔悴,却决不放下担当。我仿佛在放牧这片葵园。它们用白皑皑的寒气滋养着焦黑的躯干,默默地告别这片雪原,穿越这个冬天。

  2015年的夏天,强台风袭扰东海岸,那里有一片我常往的葵园。台风后的葵园一片狼藉,众多倒伏。我说这正是我的菜。我带着铁架,如耕者一般在黎明的曦光中写生,在烈日下铺展色彩,感受葵园炽热。这些弱小的垂直生命是如何以群体的力量在那个台风肆虐的夜晚,与风狂雨骤抗争,最后用剧场般的塑体留下这片生命的废墟。它同样具有着一种燎原的力量,把深绿色的温婉改写成抗争的不屈,改写成倾覆者的碑园。

  我正是在这样的一片片的葵原中感受生命的四季,倾听世界的深度呼喊。我深深呼吸,在燎原的、群体的时代命运中。

  共生 火的荒原在生长

  在我们的生命中,总有一个往复出现的动机:重温往事。这是普鲁斯特的话语,其中包括一杯茶,一枝花,一次偶遇,散步时的疏影,夕阳下的晚钟。正是那难忘的一隅,那灵光闪现的一瞬,藏着真正的关于生命的意义。经过不断的重温和筛选,时间在此乍现,生命在此沉淀。

  葵正是这种重温动机的生命载体。我在葵的身上看到所有的物体,或者说,在我的眼中,总将葵化变为所有的物体。没有什么比荒原上的葵园更令我感怀无尽。太阳移宿,葵藿倾心,某种植物的世界观,从那里发散出去,与根源、与天地、与万物的开合,相会相聚。那可以是我的日常,也可以是无尽无醒的梦回。“彼黍离离”,那葵稷的苗、穗与果实,替换着我们心中的“如摇”“如醉”“如噎”,它们相关的联系,彼此点亮,让世界的真谛刹那之间得以披露。那草木的生长诱发悲叹的情怀,诱发无尽的家园之思,诱发蔽藏的世界成为可见。

  葵的最凡常的意象就是燃烧。它连接炙热的日头,让看不见的热转换成垂直的生长。我们这代人有过少有的集体辍学的少年时代,原该学习的年代却在社会上野生野长。在这种远离课本与讲堂的时期,却开始了自由的阅读。在农村最为贫陋的土地,遭遇了巴尔扎克、司汤达、伏尼契和肖洛霍夫。一种无名的自发的阅读成为精神救赎的根源。现实主义的经典和天方夜谭的神话杂糅着,让青春固有的激情燃烧。表象的疏散与内在的燃烧催生出葵的植物性的力量和意象。某种寓言式的情结,如独自倾心的救赎,在荒原中蔓生。

  2009年的秋冬季,我们制作了上千个葵头与莲蓬头。在丰实的泥团上,裁上小条状的泥条,如若硕盆吐蕊。再用泥面一片片地将葵盘包裹起来,又若火舌招展。把这葵头制成铜,制成铝,经过打磨,熠熠发光。这一枝枝葵头让我想到烛火,又想到我在荒原里读过的书。把葵头插在长长的秆上,仿佛火与书在荒原上飘扬。这葵又与莲比肩并立,这生长在沙土与水泽中的垂直的生物能否共生?这火与书会否因燃烧而共生?某种荒原意象訇然生长。“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后来,我们将葵头、莲头锻成红色,苍茫茫的一片,连成火的荒原。

  我们带着这片火的荒原到处生长。我们到过天安门广场一侧的国博宽广的大厅;到过德累斯顿的废墟重建的博物馆;到过湍急的莱茵河和莫梭尔河相交的德意志角;到过黄浦江畔的中华艺术宫和民生美术馆的穹隆。这火原直直地燃烧,并缓缓地升起。它的红色直立着,点亮周遭的山河与历史。正如巴什拉所曾描述的:火的垂直性,在这红的荒原上让天与地交合,烘托起一种垂直生发的氛围,以苍茫而坚强的活力把激情的冥想引向顶点。人们在那天地的内腹中感受黑暗与光明的涡流,感受生命过往的激情与悲情的交响。

  此刻,在这火的荒原的顶端,共生的渴望燃起,某种伟大的遐想正在生长。 (题目为编者重拟)


美术报 聚焦 00003 向阳而问 仰山以答 2025-10-11 美术报2025-10-1100010 2 2025年10月11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