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94年到2005年，陈守义在中国美术学院引领了一场名为“综合绘画”的教学改革。他致力于以跨画种、跨媒介的综合方法论，重构绘画教学体系及其价值逻辑，推动本土文化主体意识的觉醒与重塑。这场改革不仅确立了中国美术学院在中国现代高等美术教育中的领先地位，更为艺术教育的本质回归与人的唤醒提供了重要实践路径。

　　时代的叩问：改革背景与思想历程

　　20世纪末，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中国经济、社会和思想观念经历着深刻变革，全球化进程加速推进。这是一个充满迷茫与探求、解构与重建的时代。在新旧世纪交汇点上，中国高等艺术教育遭遇根本性挑战：建立在国、油、版、雕等画种严格分科基础上的教学体制，能否培养出面向未来、具有独立精神与综合创造力的艺术人才？这些叩问不仅关乎艺术形式的未来，更关乎中国艺术教育在现代性转型中的发展方向。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美术学院开启了教学改革的探索。领军者陈守义教授选择回归艺术教学的本体，回归到“人”的塑造，以躬身实践回应时代叩问。

　　1985年，当“八五新潮”席卷中国艺坛时，陈守义在巴黎个展中展现出迥异的艺术路径。他创作了一批融合水墨写意线条与丙烯、油彩等厚重质感的破界之作，这些作品既非传统水墨，也非西方油画，而是“呼吸着的混合体”。这次艺术探索为教学实验播下了种子。

　　在负责美术教育系1994届本科班毕业创作期间，陈守义提出了一个在当时堪称大胆的教学构想：彻底打破画种界限。他将这次实践命名为“综合绘画”。1994年，在时任院长肖峰先生的大力支持下，中国美术学院成立综合绘画工作室，1995年招收第一届综合绘画本科生，1996年招收第一届综合绘画研究生。“综合绘画”之雄心并非创造一个新画种，而是发起一场观念革命。以“兼容并蓄、综合创新”为观念内核，旨在破除画种藩篱，引导学生从视觉规律出发，自由运用各种媒介与手段，实现内心情感与思想的有效表达。这不仅是教学内容和方法的革新，更是艺术认知与价值体系的重塑，试图在传统与当代、东方与西方、技艺与观念、限制与自由的张力中，寻找新的创造性平衡。

　　1999年5月，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推出了“中国美术学院综合绘画教学文献展”，该展览全面呈现了五年来教学实验的丰硕成果。此次展览赢得了艺术教育界的广泛赞誉，并将综合绘画教学推入中国当代艺术教育史的核心叙事。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到2005年，一个完整的教学体系已经构建完成。这标志着中国高等艺术教育从传统的分科教学向综合创新模式转型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这场以“破界”为起点的教育探索，最终指向“立心”的育人之路，成为中国艺术教育现代化转型的深刻实践。

　　本体论转向：从画种技法到视觉智慧

　　综合绘画教学的根本突破在于实现艺术教育本体论的重构。

　　在方法论层面，综合绘画教学彻底转变了教学切入点：从以往的风格模仿，转向对绘画本体规律的探求，构建了“形—色—质”“三位一体”的语言体系。《素描语言研究》提出“有多少种视角，就有多少种表现可能”“创造性思维是素描表现的动力”“造型要素的组织能力也是基础”等核心观点；《色彩语言研究》强调“色彩不等于色彩感，色彩的生命力存在于关系之中”；《材质语言研究》则主张“感知材质”“材质即语言，材料选择即观念表达”。这些“形—色—质”语言研究课程，与《水墨语言研究》《综合绘画创作》等课程共同构成回归视觉本体的“专业基础课程群”。

　　在认知层面，教学重心从“技法传承”转向对绘画本体语言的规律性探索，着力培养“重在创造的视觉智慧”。绘画语言被视为视觉创造性发现和艺术表现的产物。教学引导学生不是“画所见”，而是“见所未见”——从对象中发现以往看不见的东西，训练能够穿透表象、发现内在的“慧眼”。

　　面对“手的训练易，心的开启难”这一根本问题，以及如何避免创造性教学陷入无序、如何实现民族文化精髓的本质性传承等挑战，陈守义提出了作为教学核心精神的“心学之道”。“心学之道”深刻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道、技、器”的辩证统一关系：在教育哲学层面，确立了“以心为本”的价值基石；在教学策略层面，构建了“由内而外”的方法论体系；在艺术本体论层面，旨在回归艺术创作本质，实现内心世界与外在事物的创造性转化；在文化立场层面，回应了中国艺术精神在当代的传承问题。

　　价值的回归：以人的唤醒为核心

　　综合绘画教学的根本着力点始终在于“人的唤醒”。该教学体系对人才培养目标进行了自觉而系统的重构。以“培养具备中国文化涵养和全面艺术素质的艺术人才”作为核心目标，并在三个维度深化实践：

　　首先，培育“自觉者”。教学中强调“画由心生，境由心造”，引导学生认识“艺术家是形式的发现者”。陈守义指出：“文化的共存和文化的尊严是当前全球化趋势下特别要注意保持的。我们还是要先知己然后再知彼。”这种人的自觉和文化自觉，是艺术教育回应时代命题的根本立场。

　　其次，成就“探索者”。综合绘画教学将创造力根植于视觉规律与生命体验之中。“材质即精神载体”“写生即创作”“心灵感受的正确表达是写生的目的”等理念，不仅解放了技法，更释放了思维与心灵，培养学生成为能够自主探索的实践者。

　　最终，实现“人的完整”。综合绘画教学强调“艺术教育应回归人的塑造”，教师的职责在于“引导学生找到自己的道路”。评价体系从单一技能转向综合素养，注重过程、思维与文化整合，这无疑是“以学生为中心”教育理念的深入实践。

　　未来的镜像：技术时代的艺术教育

　　在人工智能和全球格局重塑艺术生态的当下，综合绘画教学的智慧愈发凸显其前瞻性价值，特别是在文化自觉、思维素养、人的主体性这三个方面。

　　第一，文化自觉构成应对技术全球化的灵魂支柱。当AI能够模仿任何风格时，艺术的价值更深刻地取决于其文化根基与精神导向。综合绘画教学启示我们：真正的文化自信源于对自身传统的深刻理解与创新性转化。在数字化智能时代，中国传统美学精神完全能够成为区别于算法逻辑、赋予作品独特精神维度的关键。在这个意义上，综合绘画留给我们的最大财富，或许并非某种固定的教学模式，而是一种持续自我更新的文化方法论。

　　第二，创造力的根基在于“思维素养”，而非仅仅依赖于“工具能力”。未来的“综合”，将表现为在物质与数字、实体与虚拟之间自由游走的思维通透性。尽管AI能够模仿风格，但它难以取代人类基于生命体验的感知与批判性思维。综合绘画所培养的“视觉思维”、“材质感性”以及“心物合一”的观照方式，正是人类创作者在技术时代的核心竞争力。

　　第三，艺术教育的本质在于唤醒人的主体性。真正的综合是心智的融通，是在跨越边界的同时，依然坚守本源的创造姿态。教育者应成为持续探索的“先行者”，引导学生在技术浪潮中维护人之为人的创造尊严。

　　中国美术学院综合绘画专业教学关键十年的历程，给我们留下了关于本土与全球对话、传统与现代融合、技艺与观念共振的深刻印记，更触及了人在艺术中如何成为更真实、自由的创造者这一核心议题。艺术的未来，依赖于“人的深度与清醒”；教育的核心在于“心灵的唤醒与思维的刷新”。这份宝贵的教育智慧，将继续指引我们在变革时代中的探索之路。

　　（作者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现任职于宁波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