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者,必先有豪情放达、倜傥疏狂、壮志凌云、徜徉自得之质,方可有落笔千言、倚马可待、文不加点、七步成诗之功。孤客羁夫、游子征人于旅,杯盏交错、开怀畅饮之后,嘲风咏月,抒发胸臆便是很自然的事了。斗酒助激情,榜书写丹心,此时粉墙白壁、长垣短厢已然成了诗人最为贴切惬当的挥毫之处。醉之名帖有《兰亭序》、《食鱼帖》,酣之诗家有李太白、苏东坡。题壁诗必是诗书俱佳、情理通融者,遗憾的是,壁间书法早已陨释泯没,诗之仅存一鳞半爪。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内柱阖扇上留有唐人的朦胧笔迹、依稀墨痕,只不过那不是诗题。
题壁诗中著名者有宋之问的《题大庾岭北驿》、孟浩然的《题义公禅房》等。杜牧是位题壁诗大家,留有《题扬州禅智寺》、《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题齐安城楼》、《题桃花夫人庙》、《题乌江亭》、《题木兰庙》等篇目。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之“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句很是著名,欧阳修十分喜爱此句,“欲效其语作一联,久不可得,乃知造意者为难工也”。最后,永叔先生在青州一处山斋宿息,亲历此意趣,却依然“莫获一言”。宋神宗元丰七年,苏轼游庐山,所到之处无不兴致勃勃、津津有味,期间作诗多首,压卷之作为《题西林壁》,其中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句,睿智性灵,明见万里,早已成了后人的至理名言。陈衍《宋诗精华录》云:“此诗有新思想,似未经人道过。”
陆游初娶唐琬为妻,鸾凤和鸣,琴瑟友之,但却不为陆母所容,遂被休堂离异,后唐改嫁同郡宗子赵士程。故人邂逅于沈园时,唐治酒款待,两人殊不胜情,山盟虽在,锦书难托,陆怅然久之,作《钗头凤》题于壁间。墨辙早已绝迹,记忆也已漫漶,但近乎呐喊呼号的“错错错、莫莫莫”,至今仍荡气回肠,震颤人心。40年后,陆游再历沈园,又作两首绝句于壁间,其中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句,同样使人长吁短叹,扼腕啸吟。
康熙二十二年,朝鲜贡使金锡胄奉命出使清国,路经丰润县附近的棒子店时,无意看到在一户高姓人家墙壁上的一首旧日题诗:“椎髻空怜昔日妆,红裙换着越罗裳。爷娘生死知何处,痛杀春风上沈阳。”诗下尚有小序:“妇江右虞尚卿秀才妻也,夫被戮,妇被掳,今为王章京所买,戊午正月二十一日,洒泪拂壁书此,惟望天下有心人见而怜之”,尾题“季文兰书”。有感而发,金锡胄写下了两首和诗,诗中将季文兰比作蔡文姬。之后,朝鲜使臣每至此,总要进行一番抒怀。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一之槐西杂志一)记述有这样一则故事:胶州法南野曾于泺口旅舍壁上见二诗。其一曰:“流落江湖十四春,徐娘半老尚风尘。西楼一枕鸳鸯梦,明月窥窗也笑人。”其二曰:“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惊鬓鸦。多谢西川贵公子,肯持红烛赏残花。” 对于这两首不署年月姓名、不知谁作的无名诗,纪晓岚感叹道:“此君自寓坎坷耳。然五十六字足抵一篇《琵琶行》矣。”
周邦彦的《浣溪纱》中有“下马先寻题壁诗”句,此句足以证明当年题壁诗创作之繁荣。出川不久的李白恰适年轻快意,才藻艳逸,登临黄鹤楼之时,但见天风浩荡,平江莽然,于是乎兴致勃勃,拟题一绝。赋诗之前,环视壁题,意欲寻得些许灵感,因见崔颢之诗辘轳相传,自然超妙,只得为之敛手作罢,叹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抱撼离去的李白对此念念不忘,后终于仿作了一首《登金陵凤凰台》。诗人固可称誉,客栈、驿馆、酒家、寺庙的主人也是豁达有加,否则不会允许在自家粉刷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墙堵之上任其龙飞凤舞、振笔疾书的,而这只是以现代人的习惯思维来揣度古人行为举止罢了,对古人而言,有诗人光顾,有诗作上墙,恰是蓬荜生辉之所在、惠风和畅之所为。
张旭当年与贺知章结伴访游时,见人家厅馆白壁新涂,屏幛净洁,便曾趁借酒兴,忘机挥毫过。有“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之癖的怀素更是“遇寺壁里墙、衣裳、器皿,靡不书之”(见陆羽《怀素别传》)。晚唐时,柳公权曾在佛寺见到朱审的山水壁画,很是欣赏,于是在画侧写了首题壁诗:“朱审偏能视夕岚,洞边深墨写秋潭;与君一顾西墙画,从此看山不向南。”诗虽一般,字却一流,丹青之妙,配以书法之精,定有堂哉皇哉、美轮美奂之风姿,蓬荜生辉、增光添色之效果。《旧唐书·柳公权传》记载:“穆宗即位,入奏事,帝召见,谓公权曰:‘我于佛寺见卿笔迹,思之久矣。’即日拜右拾遗,充翰林侍书学士,迁右补阙、司封员外郎。”因一首题壁诗而升迁者,世之鲜有。此传还记载有另一则故事,说文宗与几位学士联句对诗,文宗先出上句:“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 柳公权对曰:“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其他五位学士也次第续了诗,但文宗独喜爱公权句,“乃令公权题于殿壁,字方圆五寸,帝视之叹曰:钟王复生,无以加焉!”寺壁馆壁、家壁店壁可以涂抹,宫内殿壁原来也可挥题,但此地或许只有如柳公权这样的书法大家方会允许为之。
但发表于壁间的诗作,却是极易消失澌灭的,这倒不全是岁深月久、多历年所之原故。俞平伯的父亲曾在北京陶然亭读过雪珊女史的题壁诗:“柳色随山上鬓青,白丁香折玉亭亭。天涯写遍题墙字,只怕流莺不解听。”待平伯先生其后“来来回回的循墙”而寻时,竟终于不见。幸他还能背诵得出。其实好的诗都是靠这种方式流传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