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云：“上善若水。”我认为用水来形容东方的文化特色，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水，无色无味，象征着人格的隐忍与谦和；水，用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滋润万物，而不像光与火一般激情而炽烈，象征了情感的内敛与细腻；水，虽无形，却可化为各种形状，什么障碍也拦不住他，他可以无限地委屈自己，化为各种形态从而绕过世间一切障碍，一直保持一种活动的状态，而当自身的能量充盈到至高的程度时，他又可以迸发出世间少有的激情与力量，像那瀑布飞流直下，像那江河一泻千里，形成一道世间最为壮观的景象。这就是东方文化的理想人格吧。东方的工艺文化同样如此。我们把自身的情感与理想，亦寄托在了我们的工艺品中。

　　我极为欣赏的日本工艺文化研究大师柳宗悦先生，曾用一个字准确地传达了东方工艺文化的一个重要气质，那就是“涩”。何为“涩”？我想这个字至少包含了三层意思：第一，“涩”指一种沉默、安静的状态。东方的器物设计中不像西方那样强调力量与冲突，它以一种祥和、安宁的形态传达着我们独特的审美观。第二，“涩”又代表了一种质朴的品质。“涩”不是矫饰，不是空洞的华丽，乃是一种真正渗入普通民众日常器物中的品质。工艺的灵魂在于实用，工艺的最终对象乃是普通民众。只有真诚地体现了普通民众的情感与理想，这样的工艺品才是优秀的，有生命力的。第三，“涩”不是软弱、消极，而是强调一种力量与感情的内敛。正如字面之义，“苦涩”指人的情感无法言说的忧郁，“青涩”亦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的美好。所谓“涩”，就是说这个器物将它的美与情，尽可能以一种蕴含式的意味传达出来。器物没有叫嚣，而是如涓涓细流般缓缓传达着生活的美好所在。

　　我手头放着很多日本传统工艺制品的图片，每一件器物都以其自身的精美传达着这种如净水般的“涩”。比如一种日本的传统玩具，名叫“独乐”，类似我们的陀螺。没有任何装饰，就是一根铁钉般粗细的铁棍穿过一个圆形的手指肚般薄厚的木饼。木饼的中间漆成一圈棕红色，外面的一环则是原木的颜色。仔细看去，木饼还是外凸内凹的，然而凹面以一种极为平滑的方式从外缘过度到中央。整个设计质朴无华，却极富美感。再比如日本的和服，袖口短而宽，设计并不华丽，然而和服上所织绣的图案，典雅庄重。有一款和服，如将背部展开来看，覆盖两肩的图案乃是一张铺展开来的折扇！折扇下方，即臀部和下摆，乃是一朵朵紫色的云团，云团上还绣有淡淡的白花。大家如果看过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生平执导的最后一部电影《秋刀鱼之味》，看到片中的“女儿”出嫁前身着和服的那个著名镜头，一定会被日本和服独有的涩之美所折服的。工艺之道，在东方文化的视野里，不是一种勇猛向前的未来主义，不是庄严肃穆的信仰至上，而是一种平淡、超然，在平淡与超然中又蕴涵着无穷的力量。

　　苏轼有诗云：

　　庐山烟雨浙江潮，

　　不到千般恨未消。

　　到得归来别事无，

　　庐山烟雨浙江潮。

　　以“涩”为代表的东方工艺文化，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