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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36版:副刊

寻找幸福的草原

——从《执子之手》到《日当午》的构想

  1998年,藏族人才让带我走进玛曲草原——甘肃南部那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从那以后,牧民的形象,以及他们快乐充实的精神状态就一直感动着我。每个人,每个情景,也许都值得诉说。往事如烟,唯有藏族人的笑容仍然那么清晰可见,带着阳光,沉淀在记忆里。 

  从1999年的《黑帐篷》系列作品,到2002年的《雷声轻轻走过》乃至2007年的《帘卷西风》,都源自于玛曲草原生活记忆。当时在牛毛制的黑色帐篷里,19岁的姑娘贡雀昂姆和她的家人在玛曲的夏季牧场生活。白天我看见温暖的阳光从帐篷的天窗照在萦绕的炊烟里,照出芳草的气息,晌午时分,帐篷里就传出打奶机转动的声音。关于贡雀昂姆的记忆有很多,尤其那张红苹果似的脸、还有那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于是她每每走进我的画里。十年了,她再次带着笑容和反裹毛皮袄的小伙子扎西,成为我2008年的作品《执子之手》的主角。 

  《执子之手》描绘了一个最朴素单纯的爱情故事,青藏高原的大山、草原和流淌的河流,化作浪漫的激情融入单纯的笑容里。而在画的过程中,我会特别想念一个人,他就是才让,那个思想极其朴素的藏族人。 

  1997年邂逅才让时,他只会写一个“米”字。才让是个重情义的人,为了一个汉族朋友的一个也许是随口说说的约定,他在夏河的大街上徘徊等待了两个夏天。后来我根据他留下的联系方式,帮他联系到了这个让他朝思暮想的朋友。从此我和才让也成了朋友。玛曲草原一别十年,我忘不了那一幕,当时我和同伴离开的那天,我们上了长途大巴,车缓缓地开着,一路上还有人上车,才让手里捧着一袋买给我们路上吃的食物,奔跑在车后追,那天微雨,风吹着他干黄的头发……

  之后我一直想见才让,可是他失踪了。听卓玛说,他离开夏河的家到玛曲工作去了,谁也找不到他。我大概理解,他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了吧? 

  其实才让的婚姻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认识我之前,他在夏河的一个砖厂工作。一天,当他在砖堆里埋头工作的时候,被老两口看上了,招为女婿。直到结婚那天才知道妻子卓玛由于小儿麻痹走路一瘸一拐,一只眼睛白内障失明。出于怜悯和所谓的“信守诺言”,才让接受了这段婚姻,生下一女叫“完玛吉”。在才让家,我见到这位才让不爱的女子,缓慢挪动的身影,安静,温柔,她每天从河里背水回家,嘎吱一声木门的声响,伴随着卓玛喃喃的诵经声。

  十年间,我曾几次试图寻找才让,甚至去到玛曲,不遇。我很确认,才让走了,从我的角度去理解,他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婚姻,选择了放弃,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理想。他不能见我,在电话里,我分享他的快乐与悲伤,曾听见他说生活得很累,也曾听见哭泣,说他想念女儿完玛吉。 

  完玛吉是个敏感的小姑娘,逢年过节我会给她寄玩具和衣服,上学以后我送她书包和各种学习用品。几次探望她,她总是一言不发地躲在角落看着我。记得2004年暑假,我带她在当地的玩具商店里买了一个电动娃娃,只见她抱过去,默不作声扭头跑了……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子里,心里燃起一丝怜悯。在我的印象中,完玛吉是个从不说话的孩子,永远没有表情,消瘦的脸上一双迷茫的大眼睛总流露着让人猜不透的神情。2007年,听说她上中学了,我托朋友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完玛吉的眼睛里到底有没有快乐?才让,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也许《执子之手》是我对草原故事的一种感悟,在作品完成之际,我特别想再见画中人,于是我拨通了才让的电话。很幸运,《执子之手》作为优秀作品入选了“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全国美术作品展览”,在展览开幕的第二天,我再次踏上寻找才让之旅。 

  2008年的8月7日,我来到夏河完玛吉的家。我看见卓玛变得快乐起来,她改嫁了,完玛吉多了一个小妹妹。那天完玛吉仍然躲在门背后看了我很久,然后进来一把搂住了我的手臂。这一天很庆幸,我见到的是一个带着青涩笑容的小姑娘,一个会说话的小姑娘,她像影子一样跟随我逛了几天,帮我背相机背囊。她说:“带我去见她爸爸,我知道他在玛曲……” 

  我带着完玛吉的照片,直奔玛曲。那个阳光明艳的下午,在玛曲县城的加油站旁边,才让终于出现了,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手上戴镶着红珊瑚的金戒指。十年沧桑,才让稍稍胖了一点,可是笑容依旧,真诚依旧。他握着我的手,他的热情有点含蓄,目光中,我看见了他想说的话,可是嘴里只迸出几个字:“你跟以前一模一样啊……跟我走,到家里来……”于是上了摩托车,我的出租车随其后,走在四四方方的玛曲县城里。小县城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宽敞的马路两旁,新建了广场、医院、银行,还有宾馆,红色金子顶的建筑风格的房子在晴空下格外美丽动人。县城里,穿藏袍的摩托车骑士呼啸而过,令这座藏族小县城更加鲜活亮丽。县城边缘是一望无际的玛曲草原,最边缘的红砖瓦房就是才让的家。 

  芳草萋萋的家门前,一条大狗闻声窜了出来,才让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出门迎接。我仔细端详着这位让我猜想多年的幸福女子。玛曲乌拉乡的姑娘,27岁,高高的个子大概一米七左右,身材健美,举手投足,每个动作都很有雕塑的感觉。一根粗粗的大辫子,牙很白。只见她天真地拉着才让的手晃着,不时轻轻跳几下,扭动着腰肢,火辣辣的感觉,妩媚动人。 

  院子里晾了几床刚洗好的被子,三间小平房并置,中间是佛堂,案上供着唐卡佛像和一叠叠的经文,室内弥漫着藏香的味道。左右两间分别是客厅和卧室。客厅四周贴了墙纸,柜子上有29寸彩电和DVD机,墙上镜框里镶满亲朋好友的照片,我还发现一张是十年前的我。桌子上摆满早已备好的食物,藏包、面和水果。看到这些令我觉得很欣慰,当年在夏河蹬人力三轮车的才让,几经磨难的他今天向我展现了一个幸福的家——只见两口子靠在窗边的炕上,拿着我的照相机欣慰地看着完玛吉的照片。大儿子在沙发上玩着拼图游戏,小儿子趴在妈妈怀里撒娇。逆光的感觉很美!才让对我说:希望把女儿接来住几天,为她做几件新衣裳,再打一个金戒指…… 

  在玛曲的日子里,才让达成了我的心愿,帮我找到了《执子之手》里的贡雀昂姆,她现在已是风韵十足的美少妇,成为一家私人旅馆的老板娘,她的妹妹也结婚了,和妈妈、孩子们一起放牧。我们专程去探访她们草原的家。那天下阵雨偶尔有点冷,黑帐篷里的烟依旧生动、温暖,妹妹靠在帐篷的门帘旁边,用她的手机为我们拍照,和家人一起分享着重逢的喜悦。 

  离开玛曲的那天中午,才让带我来到拉面馆,温暖的空间里洋溢着祥和的气氛:牧民们把马拴在门外的电线杆上,在面馆里共进午餐,乐融融的感觉。更让我惊喜的是,在那群人里,我看见扎西了——《执子之手》的男主人公,那个当年赤裸身体,反裹着毛皮袄的汉子,我熟悉他那狂放的笑容,清楚地记得他笑容里的每一颗牙,甚至背得出他的每一根皱纹。 

  来自草原的牧民们,聚在这里享受着中午时分的这分惬意。也许欢笑意味着幸福,烟草的味道,孜然的味道,酥油的味道,它们分别描述着幸福的每一个细节,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充满了激情与感动。我看见了一缕阳光,它透过玻璃窗,透过热腾腾的烟雾,洒在桌面上,洒在牧民们的身上,洒在了我们的心里——再见玛曲,眼前掠过的一幕一幕幸福图景,牵引我走进关于《日当午》的构想。


美术报 副刊 00036 寻找幸福的草原 2010-01-23 nw.D1000FFN_20100123_4-00036 2 2010年01月23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