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者寿 司艺者永
——寿崇德艺术初探
□陈汉波
何须说多少辉煌,更无须称大师大家。有这样一位低调沉静的艺术老人,一生经风历霜,传道授业,矢志于艺,教授出上千名学生,作画上万张,著述近百万字,集藏古今书画近千件。84岁了,仍日日读书阅报,弄翰鉴画不辍。观其骨相,白发童颜,双目清亮,细声慢语,心气内敛,应享高年。寿崇德——崇德者寿,一个古意盎然的名字。
品性
艺术作为一种文化,当由技的操作进入道的涵泳时,便离不开艺术家的文化旨归——品格、性情。中国绘画艺术家的文化背景多呈儒道互补的气局:进则依仁游艺,助教化,成人伦;退则悠然林下,娱己自适。寿崇德一生辗转诸暨、西安、重庆、上海、建德、杭州,阅人、阅世、阅古、阅山水胜迹,所形成的艺术品性,亦不离此道。以德为先,先人后艺,为人质朴厚道,重情重义。对学生温文和蔼,循循善诱,颇获教学口碑。于功利浮名,不拒绝也不张扬,以淡泊安然视之。循世俗,中共十二大代表、浙江省美术教育研究会会长、全国第一位美术特级教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浙江美术家协会首任常务理事,这些头衔是很可以操作物化一番的,但知寿崇德名者,亦只浙江美术、收藏圈,省外闻者寥寥。
寿崇德出生于浙江诸暨,其性格入于地域又出于地域。由文化地理观观之,性格决定命运也造就人才,不同的地域常造就不同的人才。君不见江南多文人,湖湘多将帅,巴蜀多英才,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诸暨一地,蕴越多山,崇尚耕读传家,重义轻利,民风刚直好胜。人才之所出多豪杰将领,也不乏文墨之士(杰出者如杨维桢、王冕、陈洪绶、余任天等),即使是文墨之士,其禀性中亦寓卓奇不群、硬朗磊落之风。寿崇德年轻时颇有些执着倔强之性。试举二例:17岁时不顾家人反对,放弃优裕生活,孤身一人由西安经秦岭、剑门,行程数千里,赴重庆投考艺校。18岁所临夏圭《长江万里图》被重庆一财主看中,欲以500担稻谷易之寿不允,即转手给老教育家黄齐生带往延安,送与革命根据地张挂。成年后,受教职、阅历的影响,得超越于地域的大文化润泽,加上数十年富春山水烟云供养,所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其性格显出外柔内刚、温雅中不乏清健之气,观其成熟期山水松石,见笔见骨,涵清雄、劲挺之致。
教业
与其称寿崇德为收藏家,不如称其为画家,与其称其为画家,不如称其为教育家。他首先是教师,一位在小镇师范孜孜矻矻,执教40余年,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赋予教业的美术教师。
中国的新式美术教育,由20世纪初南京两江师范首开图画手工科,后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深入,蔡元培倡导“以美育代替宗教”,试图通过美的教育,感受、开启民智,陶冶人心,改善社会风气。于是,一代有识之士寄希望于美的实践,纷纷开办美术学校,培养师资、专业人才,美术教育也渐渐进入中小学课堂,一代青少年得以在对美术的认知、欣赏、实践中获得美的启蒙。中国的美术教育开始打破传统的师徒制,迁出象牙之塔,走向普通大众,这在中国美术教育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如果说新中国建立后的17年间,我国的美术教育开始形成专业学院、师范院校、中师学校合理布局,中小学在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教育理念中,美术尚能占一席之地,那么到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30年间,应试教育当道,中师停办,师范院校的毕业生又不太愿做基础美术教师,中小学(特别是农村中小学)师资奇缺,美术课可有可无,形同虚设。
1950年,刚从五年制正则艺专毕业的寿崇德,服从组织调配,带着也毕业于正则艺专的年轻妻子,到坐落于新安江畔的建德严州师范任教。初创期的学校以寺院为校舍,设施简陋,居住逼仄,日子并不好过。就这样白手起家,勤勉自励,安贫乐道,一待就是42年。其间,浙江美术学院、鲁迅美术学院及安徽一大学美术系拟请调,皆因地方上挽留或不舍放下教业而作罢。严州师范为中专,以小学教师(包括美术教师)为培养目标。在长期的教学实践、探索中,寿崇德逐渐形成了一套有针对性的中师美术教育方法。如重视基础训练、注意教与画的互动、了解少儿审美心理,通过对现实生活与大自然的观察,培养学生的感悟、想象、写生能力。这些行之有效的教学理念、手段被写入由他主编的浙江省中师美术教材。另外,学校初创不久,图书资料缺乏,为了开阔学生的视野,他用自己的薪水购买大量的书籍画册,供学生阅览。做老师的美术功底扎实,临摹、色彩、写生、创作,样样拿得起,又善教,人亦亲切随和,教学效果不言而喻。
作为美术教师,寿崇德最感欣慰的,莫过于经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一批批走上教学讲台,让美的种子撒在孩子们的心间。
交游
师友是你的人格倒影。在艺术家的个案研究中,其一生的交游是不能放过的。从交往中,不难见出艺术家的操守、性情、旨趣、文化背景及其价值取向。人的一生中,尚能幸遇一二高人指点,得与数位良师益友往还,相期以艺,无负平生,不亦快哉!
寿崇德的交游契机有三点可说:一是幸遇人才辈出的时代。20世纪初至上半叶,随着社会的转型,欧风西雨的浸润,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为文化所化之人,便自觉而热烈地引领风气,学者、文人、艺术家如潮水般涌现,画家中的名家大师亦成群结队而来。这是一个幸运的时代,幸运的时代造就了幸运的人才。寿崇德出生于1927年,年龄上比这批名家大师晚一辈,恰与他们同时。性情中的主动大胆成为交接的纽带。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徐悲鸿、林风眠、吴湖帆、吕凤子、傅抱石、余任天、陈之佛皆得以拜识、往还,尤与其中的潘、吕、傅、余诸先生相交数十年,事以师礼,情谊深厚。此从寿为四先生所写的回忆文字中不难看出。这些亲历文字,语言朴实,笔含真情,娓娓道来,颇传四先生风神。拙见,若能将寿崇德与20世纪近百位知名书画家的交往艺事、题跋、文章、合作、赠画、通信(现尚存书信七八百封)予以追述梳理,不啻是百年中国画史的一个切片,其意义自不待言。二是富春山水的诱惑。寿崇德职在梅城,居地毗邻著名的新安江水电站,又处富春山水腹地,吸引不少画家前往观赏、写生、取材。潘天寿、傅抱石、余任天、陆俨少、叶浅予、唐云、黄苗子郁风夫妇及一批当代画家皆到过梅城,并往访浣溪斋。相与谈艺,合作切磋,草草杯盘,暖暖灯火,为小镇平添一道文化亮色。三是为人的谦逊重情,对艺术的虔诚执着,赢得前辈画家肯定、欣赏,乐与之交。
师友交游,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寿崇德艺术道路的选择及个人风格的形成。黄宾虹的山水画追求浑厚华滋的境界;吕凤子的超然脱俗、矢志办学、喜好画松;潘天寿的笔线骨力;傅抱石的激越洒脱;余任天的鉴定、收藏眼光,皆潜移默化地植入他的艺术轨迹中。
画概
作为一名画家,寿崇德是成功的,其成功的绘画道路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上世纪40年代初至50年代中为临抚筑基期。寿崇德早慧,儿时喜墙间地上涂涂画画,少年时代便有志向艺,其祖母以“图画先生投胎”喻之。初一年级,便以《西风北光》,获陕西省学生画展一等奖,14岁在西安首次举办华生写生画展,17岁经潘天寿介绍考入吕凤子任校长的重庆正则艺专,从此正式与艺结缘。寿崇德在中国传统山水画的临摹上,是花了真功夫的,他喜南宋马夏一路,尤倾心石涛石溪,从现存此一时期的临作及带有明显传统笔意的创作看,他对于传统山水画的造型笔墨已颇有心得。吕凤子先生曾题其临南宋夏圭《长江万里图》:“寿生临夏禹玉长江万里图卷,力沉光敛,浑如其人,可喜也!寿生年才十七,老笔绝类石田,益以力学密思,不难成绝世才耳。”又题寿作《沧海日出》:“寿生善使石涛笔,纵恣严谨皆有之,洵异才也。”黄宾虹先生题带有传统笔意的《西岳华山图》:“此崇德学兄佳作华山图,沉郁苍厚如范华原,妙理合苦功,可望大成。”予以激赏。50年代末至70年代末为写实写生期。60年代前后,在文艺“二为”、苏联写实主义的导向下,以潘天寿、傅抱石、李可染、石鲁等为代表的一大批画家,走出学校、画室,寻找反映山水新貌和社会生活的现实题材,画出了一批很有时代气息的写实作品。此一时期亦正是新安江水电站热火朝天的建设时期,有这么好的素材,又近水楼台,寿崇德沉醉其中,不断地观察写生创作,留下了数十幅反映水电站题材的山水画,其中尤以历时半年完成、经郭沫若、潘天寿题跋,获全国第二届美展优秀创作奖的《新安江水电站卷》为好。此作用手卷的形式,表现建设中的新安江水电站,画面体势开张,布置妥贴,用色沉稳,具有显明的时代特征。当吊车、汽车、高压线、缆桥、水闸、脚手架呈现在你的面前,你不得不佩服32岁的寿崇德,用传统的笔墨表现现实题材的能力。《新安江水电站卷》是时代的缩影,也是寿作为山水画家的奠基之作。此一时期,寿崇德画黄山、华山的一些作品也颇可观,手法更丰富,时亦可见潘天寿、黄宾虹、傅抱石的形迹。80年代以后为成熟期。退休了,几十年教学生的思维、方法得以放松,真性情与经年累月的艺术磨砺相生相发,个性凸现出来。此可从晚年所作墨笔山水《华山图》、《黄岳云烟》观其大略。用笔生拙,景象浑茫,心无挂碍,得沉厚稳健之气,在用色与笔墨的调适上略融水彩画三昧。在这里,应添说几句寿的水彩画。水彩画早年受马白水、李剑晨二名师亲炙,尤喜马白水先生色彩明艳、中西结合的画风。观其佳作,如《清明雨后》(获全国首届水彩画展优秀创作奖)、《桐庐码头》、《黄山送客松》等,技法娴熟,色彩清亮,画风纯净厚重,其水准不亚于国画山水。
1987年,叶浅予先生观寿崇德画展,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可惜!可佩,可佩!我的妄释:可惜——以早年的发展势头,其绘画成就应远不至此;可佩——甘于寂寞,安居乡间执教数十年。欣慰的是,此不必为尊者讳的遗憾,在他的两个画家儿子那里得到补偿。长子再生,沉郁少言,好读书,喜研哲理画学,擅作大画,崇尚内美,在山水造境及用传统笔墨表现浙地山水方面颇有会心之处。三子觉生,曾入陆俨少门读研究生,师心不师貌,其人清刚岸然,不与世争,悟化画理,时有独见,所作笔墨语言显明,画面古净雅逸,入世而得出尘之概。近年勤于临帖,并引点景人物入山水(写人即自写),画更耐看矣。
父子三人,各有所求,各呈自家面目,青出于蓝待胜于蓝,寿氏画道不孤。
收藏
书画家不一定是收藏家,但书画家若有条件收藏一些有价值的作品,用以养眼、养心、养鉴、养识是必要的。寿崇德初无意于集藏,只因学画而略购一二。后受老辈书画家及地域风气习染,兴趣渐长,鉴眼渐高,藏品的规模也渐大,终成江南收藏名家。他的藏品主要来自转让、馈赠、购买。一名中师教师,也就几十上百数千元的工资,养家糊口,应付日常开支外,所剩无几。虽曰节衣缩食,遇到喜欢的字画,便捉襟见肘,只好东拼西凑,甚至举债购买。此中甘苦,非知者莫能会得。其背后的推手是对艺术的挚爱,对书画的善佑之情。这样的一批藏品,十年“文革”,因寿之好人缘及乡间相对安宁而躲过一劫,是为万幸。吴湖帆曾言:“况一艺之成,孰非精灵结撰,于恒河沙数中,共岁月而长存,视蛄菌春秋为何如耶。吾于几千百年后遇之护之,不勤而可乎,岂敢玩物云乎哉。”真知者之言。
寿崇德的收藏大抵有以下几个特色:一曰连续性(时代的连续性)。非局限于藏一家一地一代,明、清连着近、现、当代,且多名家力作。徐渭、唐寅、陈洪绶、董其昌、张瑞图、八大、石涛、郑板桥、吴昌硕、任伯年、蒲华、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林风眠、徐悲鸿、张大千、刘海粟、傅抱石、吕凤子、黄君璧、张书旂、林散之、沙孟海、余任天、李可染、陆俨少……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二曰研究性。难得的是,近现代不少名家大师,与寿崇德有过深入交往,所藏作品不但数量多,且真实可靠。由画及人,追索其师承、画风、笔墨、语言以及创作之背景、理念、习惯等,有很高的集群或个案研究价值。三曰地域性。生于斯,职于斯,又得地理之便,所藏以江南书画家的作品为多为好。明清以还,江南文风蔚然,书画家汇集,所作笔墨润泽,多寓诗情、画韵、逸趣。读寿氏这些藏品,如入江南书画长廊,未游江南,胜游江南。
在世俗功利、书画市场节节攀升的当下,传统意义上视画如命、呕心沥血保存文化遗产的收藏家已渺不可见。鉴于此,寿崇德的收藏归宿颇受社会关注。浙江一地向有收藏书画的传统,近现代以来的收藏家,其藏品的最后去处大抵有三方面:一是传后。虽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有几家能传五世的?再说过去子女多,字画析产,实际上意味着间接的散去。今天多独生子女,若孩子不谙此道或只图谋利,传承便缺少安全性,很可能第二代便丧失了。二是卖出。生如烟云过眼,书画亦身外之物,藏过、玩过、乐过了,似王世襄那样,由我得之,由我遣之,亦无可非议。三是捐赠。聚亦艰难,散何以堪。化私为公,让国家的博物馆、公益机构去陈列、保存、研究,其社会、文化意义自不待言。老辈收藏家庞元济、钱镜塘、朱翼庵、黄宾虹等有率在先,捐赠胜事甚多,流风余韵,绵延不绝。寿崇德及其子女开明通达,善待遗存,珍摄文化。近年来除出版了《寿崇德藏画集》外,时有捐赠义举。石涛的《练江独钓图》、寿崇德与潘天寿合作的《松石图》捐给了浙江美术馆,陈洪绶《桐荫赏石图》及其他一批书画捐给诸暨博物馆,弥补了诸暨公藏陈洪绶作品的空白。此诸暨之幸,亦可见出寿崇德先生回馈桑梓的文化风范。
辛卯春三月草于慰生堂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