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报 数字报纸


00072版:副刊

怀故人

旧时月色

  老前辈独居在巨鹿路一幢沿马路朝南的石库门房子3楼。由于腿脚不便,走不了陡峭的楼梯,长久不出门了。一位阿姨照料他三餐起居,算来食宿无忧,每天累了就睡,醒了就看书、看报,或想想过去,想想朋友,甘心取这安宁之地做个素心人,守着日月,淡数晨夕。

  去老前辈家,是和昆曲研习社的老师、朋友们一起去的。那张土黄色书桌旁坐着的长者我忘不了,白白的头发,长长的眉毛,面色润红细腻得几乎不带一丝皱纹,身板硬朗得像马路旁那一棵棵挺拔的老梧桐,一袭土布灰衣倒像是他书橱里叠着的线装书了,素的够雅:老前辈一脸寿相、一脸慈祥。仅有些耳背,需要我们大些嗓门说话,或凑近他耳旁,他才听得清楚。曲社的孙天申老师夸我有福,2010年的春天,2010年的秋天,到底见了刘老两回面。

  老前辈名叫刘万,生于1914年,大家叫他刘老,是南浔刘家、嘉业堂主人刘承干的公子,从小享尽书香墨香,夫人是李鸿章的曾孙女儿。上世纪30年代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喜欢昆曲,唱小生,年轻的时候随俞振飞学过唱,徐凌云学过身段,于曲韵极有研究。解放后在上海戏校和江苏戏校教书,蔡正仁老师当年是跟他学过音韵的。近代出版家张元济先生是昆曲迷,他的1937年3月7日日记记:“夜赴湖社听昆曲,午夜十二时归。”8日“夜饭后往湖社看昆剧,至午夜十二时归”。湖社原是湖州同乡会的所在地,在今天的贵州路北京东路路口,内设戏台,当时上海的啸社、风社等业余曲社都假座于此,唱曲串戏。这两晚是风社组织的彩串,有徐凌云主演的《天下乐钟馗嫁妹》,其子徐韶九主演的《铁冠图撞钟分宫》,及夏恂如、黄景蓉、张元和、张慰如演的《乔醋》、《写状》和《拜施分纱》等折子戏,刘万主演了《千忠戮惨睹》中的官生建文帝。其实老前辈与袁寒云、张伯驹一样,染了一身民国旧公子的脾性,能唱戏会捧角儿。曾听人讲,30年代刘老用卡车将俞振飞在高亭、开明公司所灌唱片买尽,遍赠曲友。第二次在刘老家,曲友赵威兄特地向刘老询问了此事,老前辈摆摆手说:“唱片是买了,不过一部分而已,对俞老的艺术,我是真敬佩。” 想起第一次在刘老家巧遇上海文史馆来人给他拜年,见我们昆曲谈得正欢,竟大呼奇怪,怎么刘老先生懂昆曲!我奇怪,为什么文史馆不知道他是戏曲界的老前辈呢?

  两次与刘老闲聊,我听得多,说得少。记得第一次见面天申老师向他介绍我会刻印,他眼里霎时闪出神采,问我是否知道王福庵,还与我聊起了陈巨来:“陈巨来住在前面富民路,我们过去时常往来。这个人就是嘴臭,喜欢乱说,所幸他与我外公熟,就没说过我。”我接他的话,说知道陈巨来娶的是清末词人况惠风的长女况绵初,他听后呵呵笑了起来:“这里头有个小故事。”他接着说:“陈巨来与况绵初新婚第二天,老丈人就对女婿坦言,他的女儿身子有病,生不了孩子,劝他娶个二室无妨,不过陈巨来未娶,所以终老膝下无子无女。”刘老说他与红豆馆主也熟稔,民国时侗五爷居上海法租界雷米路(今永康路),至抗战结束生活愈加落魄,他便经常为五爷介绍些写字的生意,补贴花销。“侗五的戏真好,身上漂亮,好多梨园名角儿可都是他的学生。”他说。我遗憾,老前辈那里去的太少,红豆馆主的故事,我没听够。

  第二次在刘老家,我们是为他唱曲子了,同往的叶惠农、金睿华两位老师撅笛,大家一个接一个唱。刘老闻着笛声,闭起眼睛,边浅声低吟,边用右手打拍子,欣欣然沉醉在水磨音里。大家见他高兴,怂恿他唱上一曲,他听了直摇头, “老了,到底老了,词都忘了。”老人家笑起来脸微微拉长,两弯粗粗的白眉垂至眼下,俨然洞察大千的长眉罗汉。我和天申老师唱罢,向着窗台看楼下人家在庭院养的杂卉,秋日温暖的阳光洒满一盆盆月季、一竿竿竹子,也映上我们的笑脸。红艳的花朵,翠绿的枝叶为这破旧的房子添上不少生机;他们都回到了各自的春天。天申老师说,从前她们常来这里唱曲子,二楼住的是谢佩真。谢佩真是昆曲研习社早期的曲友,因家里排行第五,人称谢五小姐,能书善画,会吹笛子。俞振飞19岁初到上海,业余就在她家教昆曲,算来谢五小姐是俞振飞的第一个学生,俞振飞教了她整整6年。其间谢佩真与俞振飞有一段互相爱慕之情,因俞振飞当时只在实业家穆藕初的纱厂做个小职员,她母亲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便拆散了这对鸳鸯。后来,她难违父母之命,嫁了位广东富商,却感情难合,结婚一年离了。再后来,谢佩真和自己的绘画老师冯超然走在了一起,直到解放初冯超然病逝。“文革”时俞振飞戴了“帽子”,门前少人问暖,谢佩真知道他日子苦,时而做了小菜去看望这位曾经的恋人。

  刘老在“文革”期间被抄了家里的大房子,不得不寄居于这幢房子的一间亭子间,现在三楼这间屋子原是谢佩真的产业。谢佩真与冯超然要好的时候住在二楼,到她1979年去逝前把三楼的房子让给了刘老。刘老颇淡然,“文革”后一直窝在这幢楼里没再动过,如今是走了再不回来了,在这个2011年早春寒深的季节。98岁,离开的时候安安然然并无多少痛苦,大家也安下心,只是他一肚子的故事再听不到了。我出生在70年代末期,喜欢昆曲这门艺术时间不长,有缘结识那么多那么好的老人,我真幸运,祝愿他们都健健康康,都长寿,孙天申老师、叶惠农老师、甘文轩老师、金睿华老师、徐希博老师,我想他们接着给我讲那么多好听的往事。俞平伯说:“往事如尘,回头一看,真有点儿像‘旧时月色’了。”老前辈们旧日的风华早已随啼莺声远去,成了潇湘云水间若隐若现的浮花浪蕊,我偏爱替他们收拾起这一片旧时月色里的笑声和泪影,为我们真挚的友情留下些许纪念。虽然刘老先生书橱摆着的毛笔毫落了,床边堆着的字帖页散了,但昆曲常在,“春回嘉业”那四个温润儒雅的毛笔字常在,这张摄于2010年秋天的相片,常在。

  我将怀念这里,和那扇铁门上方拉毛水泥里朱屺瞻写的四个字,景华新村。


美术报 副刊 00072 旧时月色 2011-05-14 美术报2011-05-1400011 2 2011年05月14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