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画溯往
■余久一(浙江 龙游)
唯自知学画起点甚低,孤陋寡闻,盲人摸象,乏善可陈,只好自曝其短,从实招来。
我四五岁时,会写的第一个字是“正”字,这个字在当时农村是广泛应用的,记工分、挑栏粪、分各种东西,都用这个字来记数。看得多了,无师自通,也能写了,曾被母亲表扬,所以记忆犹新。稍长,家里造了新房子,三合土的外墙干净光滑,凡手能及之处,都被我涂鸦殆遍。少年就读的乡村学校,根本没有专门的美术老师。记得小学二三年级就有书法课,一般是下午正式上课前的20分钟为写字课,没有字帖,也没有砚台,将破碗的碗底反过来就是一个砚台了,一本16开的大楷簿,红印米格,一页12个字,写两页或三页,春蚓秋蛇,墨汁淋漓,觉得很有意思。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一般是每星期二三次而已。有一次偶尔经过老师办公室门口,班主任居然发给我一枝毛笔,羊毫,粗短的杆子,很朴素的那种,说这是我参加公社里毛笔字比赛的奖品。到了四年级,来了一个代课老师,做过油漆匠,据说画得一手好画,在床柜箱橱上作山水风景,色彩斑斓,煞是好看。有时还会用一支竹片,在未干的油漆上随手刮刮,便是花花鸟鸟,干脆利落,非常简洁生动。但他教我们美术课的教材,却是《自然》课本上的插图,恐龙大象之类,按图索骥,我常常能得85分,这已经很不错了。四年级开始用钢笔或圆珠笔写字,在中字本上,我们几个同学时而把字写得很扁,压在格子的底线上;时而又把字写得很窄,靠在格子的左边或右边,宽度都不超过格子的三分之一,其他班的同学都跟我们学,很是引领了一时风气,当时觉得很得意。
那时父亲是赤脚医生,给人家看病,有些收入,因此我口袋里也有点零花钱。用来买蜡笔,要到稍远的大村去买,五颜六色,包装很好看,乱涂乱画,也没有画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是觉得蜡笔拿在手里的感觉很受用。最喜欢买连环画,一种是《三国演义》,从《桃园结义》、《三顾茅庐》、《长坂坡》、《犯长安》、《火烧赤壁》,一直买到《七擒孟获》、《五丈原》、《三国归晋》等等。另一种是《成语典故故事》,也有很多集,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的,数典忘祖、夜郎自大、谈何容易、不敢越雷池一步,那些成语就是那个时候学到的。那个时代根本就没有像现在这么丰富的图书,有时候在路上看到一张有字的碎纸片,也会蹲下细看半天,两面看完才扔掉。连环画是唯一的课外读物,翻来覆去,不知要看多少遍,直至倒背如流,然后和同伴一起探讨不休,津津有味,回想那种快乐,简直是难以言喻。
但是,记忆最深刻的是学校的天花板。那时的小学设在邻村,是一大姓的祠堂改建,大门口左右有两对花岗岩旗杆石,上下两进,两厢有楼,中间一大天井,檐头的云头瓦当,线条圆转,很古朴。柱础很大,柱子很粗,似乎两手是抱不过来的。牛腿大而精美,圆浑饱满,雕戏剧人物,或者寿星芝鹿之类。地上光滑发亮,好像一面镜子,我们都喜欢在上面玩。夏天很凉爽,躺在地上,自然就看到了上面的藻井,4块正方很大的天花板,白漆黑框,梅兰竹菊,还有博古,纯水墨的,极像《芥子园画谱》。兰花的叶子细长瘦劲,极飘逸,菊花花头很饱满。还有落款,不知道是谁,也看不懂。那时小学是五年制,其中有4年就在这座祠堂里度过的。每次在下面玩,都免不了痴痴地望它几回,觉得莫名的好看。然而,五六年前,因为造高速公路,祠堂已被夷为平地,每次回老家,路过其地,都不禁会想念那4块天花板的下落,不知是被人收藏了,还是已付之炊爨了。
到了初中,依旧没有像样的美术课,老师在黑板上粉笔板书,我们就用毛笔照着写。直至初三下学期,才有了一本学生字帖,《颜勤礼碑》,封面是叶圣陶题的,相信我的同龄应该有些印象。有一次跟三叔去镇上赶集,正值年底,供销社里进了许多年画,其中有一幅很特别,灰灰的底子,跟那些花花绿绿的年画很不同,画的是菊花公鸡,竖式,很工致典雅的那种,有点像恽寿平的画风,现在想来应该是周之冕画的。想买,可口袋里没钱,三叔刚在镇上卖掉一担干荷叶,约有七八块钱,但他向来不解风情,觉得这个是糟蹋钱,不给买。后来这幅画我在同村一家中看到,是一个同学的哥哥买下的,曾经去看过好几回。
少年好弄,不久又迷上刻印,当然没有青田石,用钢锯条磨成的小刀,在有机玻璃的牙膏柄上刻,楷书,领工资的那种小扁章,也不懂篆书。
祖父是大队干部,村里的报纸都送到我家,偶然在报纸上看到浙江工艺美校招生的广告,便缠着母亲去报考。考点在金华,第一次出远门,考素描和水粉写生,其实根本没有学过,结果可想而知。看到考友手持一册《素描技法》,忘了是谁编的,封面是徐悲鸿的外国年轻男子裸体铅笔写生,身体左斜,双手抱右膝,左腿伸展,很修长,第一次见到这种书,非常羡慕。又在报纸上看到一篇介绍潘天寿的文章,说他在火车里碰到老朋友,打招呼握手,一伸出来吓一跳,指甲缝里全是黑乎乎的,说是因为画指画的缘故。
上高中,依然如故,甚至没有美术课。有一个同学的同学,她的祖父是退休老教师,已70多岁,1947年从西湖国立艺专毕业,叫杜如望,是潘天寿的弟子,家就住在学校不远,蒙同学作介,遂时时携画去请益,开始接触中国画,方知国画是画在宣纸上的。第一次去杜先生家,住的是平房,乍进门,正在作画,大端砚里磨了一池铁斋翁墨汁,墨香氤氲扑鼻。中堂挂着汪声远的浅绛山水,四尺立轴,笔调苍茫。但印象最深的是贴在两边的对联,还未裱,直接用图钉按着。五言隶书,联曰:“秋上桐庐月,春延石户香。”朱恒写的,字大盈尺,方笔厚重,得未曾有,我被镇住了。多年后翻看余绍宋编的《东南日报》副刊《金石书画》,又见到了这副对联,原来是临伊秉绶的。杜先生的书房兼卧室,也很简陋,挂着古婺陈尧山先生的对子,四言联:“胸中丘壑,笔底烟云”,古铜色花绫裱边,也是隶书,很是古拙厚重。
也许是我当时懵懂未开,也许是没有行过拜师仪式,杜先生好像也没有教什么,每次我一去,他就放下毛笔不画了,能亲眼看他作画的机会实在不多,真有点入宝山而空回的遗憾。仅有的一次,是我画了一些兰梅给他看,他在我带去的空白宣纸上示范了一下,先撇兰,然后接着在上面圈梅,两者互相渗化覆盖,结果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常跟我说起当年的求学生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与平时判若两人。先进西湖国立艺专,抗战爆发,转入上海英士大学,最后又在国立艺专毕业,潘天寿、诸乐三、汪声远、谢海燕都做过他的老师,今年98岁的金华施明德先生,即是当年英士的同学,可谓硕果仅存。杜先生在英士时,刘海粟做校长,上课时见不到他,然每到傍晚,则见其西装革履,油光可鉴,翩翩而去赴舞会矣。杜先生早年画花鸟,走的是海派吴昌硕一路,我曾见他有数幅早期作品,上面的落款一看就是诸乐三的笔迹。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代,因为家庭成份问题,后来就每况愈下了。先在城里中学教美术,后被一教英语的同事取代,被调到乡下的中学教地理,然后又到了更小的初中教英语,离老家越来越近,一步一步退回去,一直退到了家里,他当年的一些学生甚至不知道他是国画科班出来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