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书论札记》自序
■孙善春(中国美院艺术人文学院副教授)
从来没想过要写本书法书。
学过些哲学,德国哲学,跟书法关系也不大。回到这城市教书后,有点不一样了。慢慢感觉要补课,要学习。为什么?比如讲艺术理论,不用多少特别准备也可以。谁都有专业在,不怕。但这时开始明白,讲理论跟理论真不一样。以前总是相信,学艺术史者,专业理论家,应比自己这样哲学出身者更懂艺术。可是幸或不幸,却渐渐发现,该想法不过一厢情愿。而所在专业系科年轻人,好像也不大看得明白画,书法。好像甚至与自己一样,这就使人困惑且惶恐了。2012年12月,去了绍兴,看王羲之。第一次见了他的墓,旁边在卖兰草。想了不少事,当时很有些感动。心里一热,思想一清,就对他说了话:从今往后要好好写字,好好活,用自己两手。王将军没说什么,不知他意见如何,就当他赞同了;虽然他本人后来并不大写字,因为身体不佳,或原因种种,反正何患无辞。总之说出来也不容易。回来还又写下几行字,算作证据。开始书法,写书法。怎么说都有些怪。就说写字好了。应该是用了一些工夫。只是写着写着,问题来了。很多问题想不清楚,也不好闭上双眼硬写下去。理论工作者积习吧,也许。还得靠自己解决。无论叫书法,还是写字。理论界前辈来了。哲学家陈嘉映教授来讲座,当年跟他熟悉起来,正好也在绍兴。陪他饭后散步,西湖上,说起教书工作。报告了一下,想研究中国传统艺术思想,尤其书法;因为平时看到的书,常觉得不对,或更多是不够。陈师立即称好,公开表示赞同;前辈就是这样,爱鼓励。传统两个字,难;得好好研究,现代人的研究。鼓励会变成令箭,催自己进发。于是研究继续,意识更为自觉。其实也谈得不多,差不多两小时。于是看书,再看书。看得仔细些,也许可以叫读书了。手上能找到的书,算是读了一遍;有些部分,如文献中到唐宋一段,则是不少遍。有了心得,就随手写下来;有写在书上,有的纸上,还有在网上。实在七零八落。用毛笔录在这里的只是一小部分。远非这自习之全息。当然,以之为遗憾,又可以讲中了理论毒。某些哲学,体系。而哲学不说,即使一本普通的书,也是严肃的。柏拉图说,一本书,一宗罪。于是序,叙之类,一样严肃。而书与序之类,定难逃其咎。而知或罪,到底还在自己。于是这篇文字,还是交给了自己。感谢实在不易。写字的人,或说书法工作者,心思常感受袭,深恐于汉字之神秘幽微,飘摇难测。发之心意,流之腕掌,形之笔墨,其中多少一言难尽,无奈甘苦自知。说感谢也是。所有宣之于口,归之于行,有时都如白纸黑字,费人思量。如高世名教授,身兼领导与学者,携二三亲友故旧,关心实在。离乡多年,除了他们,还能有几个人知道这人是爱书法,是很在意中国字的。写到这里,竟然一阵恍惚。想到小时候,七八岁时吧,喜欢写字;没有纸,就拿个毛笔,蘸上水,在墙上写。墙是土墙,父亲自己建的,传统古法,类乎简陋版的版筑吧,肯定花了不少力气,母亲一样。忘记太久,现在想起来,原来都是真事。只是20多年没回去,不知道老屋还在不在,墙上的字还好不好。对了,拜访王羲之后,也做了别的事。2013年起,开始个人长期计划,“熊猫计划”(Panda Plans),主旨是“书写,美学,人生”,听起来简直理论实践结合了。现在还在进行。成绩如何?除去王右军,研究如今技术时代的汉字书写问题,用iPhone写了中国第一套简体字库,南山行书。也四处周旋,挑战自我,做了个手指屏写APP。这里这篇文字,即是用这程序在iPad上写出来的。而这也是写字,这正是书法。前年有人采访,说了这样一句:王羲之在世,也会这样写字,也会这样研究。理论如此,理应如此。写字,中国汉字书法,从来并非全然系于纸笔;纸笔是个意思。而人的意思,人生的意思,总是要生动活泼的。诗情画意,意在笔先,不过一个意思。吾道一以贯之。再研究,再写,再上课。
今年风波突起,出人意表,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于是讲诗,陶渊明;讲文人画,苏东坡,还这个意思。也许,这正是艺术之事。但毕竟不容易真的明白,还是要学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书法之为道,真是道阻且长。而艺术之意,人生之意,恰如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多少苦乐悲欢,还要“更行更远还生”。前日讲黄山谷《花气帖》: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这其实过了中年的心情,何时能行进汉字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