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绝的深情——读徐生翁先生书画札记
■赵雪松(山东)
观徐生翁书画可以称之为读,因为他是一个文人,是一位作者,他创造出了他的内心和命运,而不仅仅是技艺的传承贴在纸上和印刷品上。他的笔画里寄托着他对中国书画深刻的祝福、理解和安顿人生的期许,他超凡脱俗的笔画无疑是决绝而又觉照高悬的,而在这背后,全是他的深情厚意。
其书画无疑是超拔而个性独具的。他的奇崛、生拙、天真烂漫,他的戛戛独造,是为二十世纪以来中国书画卓异之呈现。说它怪,无不可,但不是那种怪力乱神的怪,因为他的所有怪与异,皆是在“历史的主轴”(刘正成语)上展开的。
他说:“我学书画,不欲专从碑帖古画中寻求资粮,笔法材料,多数还是从各种事物中若木工之运斤、泥水工之垩壁、石工之锤石,或诗歌音乐及自然间一切动静物中取得之”。此语看似寻常,实则是石破惊天之见识,是艺术之大道。中国书画陈陈相印,从碑帖到碑帖,乃皆在“把玩”中过渡之象牙之塔,徐生翁将之引向生活与大自然,此乃“正本”。若说中国书法是艺术,即必须有向生活与自然学习并融会贯通的能力,有直师造化的能力。其书画得此卓尔不群的气象,更深的原因在此处。
徐生翁平生未出浙江绍兴,生性不求闻达;关于自己的书画学习与创作,也只留下《我学书画》一文。它的书画,不取媚于他人,也不取媚于历史,“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杜甫句),何其决绝,何其感人。它之存在,与中国书画当代艺坛之间构成的张力,绝不仅在于他贡献了一种独特的艺术语言;更重要的是,他构成了一种强烈的伦理批判,他映照出了当今中国书画创作的媚俗、丑陋之相。因此,他之于当代的分量,绝不仅限于艺术本身。
徐生翁一生求变。从现存所见书迹,他一生所变者足有三、四次之多,此乃大师之笵、之相。现今有论者指出徐生翁不可学,余以为大谬。我们不能将其艺术脸谱化,他在变化中的书迹,有些虽然不是他的顶级风格,但其间运化的艺术特征,同样蕴含着勃勃生机和活力,学者尽可以从其中找到资粮,找到窥见其艺术命脉的一己之道。
创新求变乃大师之别谓。徐生翁39岁时曾游历兰亭并撰联:“此地似曾游,想当年列坐流觞,未尝无我;仙缘难逆料,问异日重来修禊,能否逢君?”可见它心中仰慕王羲之深情如切,但他仰慕的是王羲之变革书法的创新精神和人文情怀,而非是其表象者也,从此意义上说,他与王羲之是同时代人。
徐生翁天资极高,这是他立于天地的根本,此天资在他表达为“通”。他由颜字入手,转入汉魏六朝诸碑。行楷以北魏和六朝墓志为基石;行草用篆书笔意作底而以汉隶面目行世;篆书以西周、秦汉篆籀为蓝本,后又以《流沙坠简》之意趣统领——他打通了多少“壁垒”,打通了多少“方圆”!以高迈天资为统领打通各路使之贯通无碍,其笔下才能如梦幻泉涌;若无此天资,则断不可行。
他自称“笨伯”,此笨不是眼笨、手笨、心笨之笨,而是无机巧心,无逢迎心,无献媚心,是纯朴之心,纯真之心。反观当下,为何真正的大师难觅?皆因今日之人太过聪明,全是野心,无耻心。人心之真的缺失,是整体塌陷的根本原因。
徐生翁一介布衣。布衣不仅意味着他的出身门第,更意味着他的百姓生活,他的言谈举止,他的日常生活的思维都必须在生存的基本面上展开。为全家生计,照理他应该大踏步后撤,放弃他的艺术追求,与现实生活达成更高程度的和解,以一己纸笔主动迎合、献媚社会层面,以换取更丰富一些的物质生活,像当今的一些书画家一样,把利益放在首位。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勇敢地面对生存的压力,执意放飞他探索的双翼,曲高和寡,绝不降低探索的力度。徐生翁淡泊自守,只求力所能及地对待生活的态度,使“布衣”一词焕发出夺目光彩。
他一生追求完美,对自己创作的要求非常高,在《我学书画》中自述道:“我的书画避免取巧,要笔少意足,又要出诸自然,所以有时作一帧画,写一幅字,要换上多少纸,若冶金之一铸而就者极罕。”1964年初,他临终前数日,竟闭门烧毁很多作品。如果我们加以揣度,所烧作品应有两类:一是总体满意,但局部不够完美的作品;二是不能充分表达自己风格的作品。徐生翁有耻与人同之志,他不允许缺乏个性的作品留存后世——对于书画,对于世界,这是怎样的深情厚意啊,而又以这样决绝的方式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