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诘前身应画师，晚年悔被时人知。

　　古来好手不轻作，泉石亦为神明期。

　　忽然胸中元气至，懸圃昆仑漫游戏。

　　收得千岩万壑归，咫尺堂前烟雾墜。

　　画成但可自怡悦，故为时俗论工拙。

　　语君心外本无山，此是君家山水诀。

　　——丙寅（1926，马一浮33岁）六月，湛翁“蠲戏余论” 印。

　　诗的首联“摩诘前身应画师，晚年悔被时人知。”摩诘即为王维，强调“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中国文人画的创始人。其“画为无声诗，诗为有声画”是其诗画一体的重要理念。王维的诗是中国禅宗佛学的最重要文学表达，故而其诗能在空灵趋静的境界里达到了自然诗歌的大美。

　　王维高唱“晚年悔被时人知”，是一种人格境界美的升华。王维是唐代的著名大诗人，然而他却能于晚年诗的高峰中，名利场的同乐里，悟到了人生要激流勇退，对待诗的炼句更要精美与自然，其发出的禅诗是否亦有自己不如意的境象，而为之感叹“晚年悔被时人知。”这便是古之中国文艺大师们的文化心态与生活状态。

　　谨上二则可知“古来好手不轻作，泉石亦为神明期。”这是对于诗画创作的明觉，历来于诗、于画的严密诉求，一如唐代贾岛《题诗后》句：“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而这个与大自然美景的“神明期”之创作，更是艺术造化的必然；故作者必须要经历“外师造化”而能至“中得心源”，使创作之作“神游物外”成“穷理尽性”而“借古开今”。这也便是“古来好手不轻作”的难度并高度。

　　诗的下一联即颈联：“忽然胸中元气至，懸圃昆仑漫游戏。”画者、书者必以修养、才情、苦功与妙理，合而成胸中逸气，然后以大气象写下“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唐·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的神形兼备之画图。有了修养、才情便能发挥，有了苦功、妙理自如流霞，而后使书画登上懸圃昆仑之仙境之美，而不必使蛮力而成就艺术理想。

　　又下一联：“收得千岩万壑归，咫尺堂前烟雾墜。”能收得山水世界千岩万壑归的美术巨作，定是大师级山水画家。从美术史去看有范宽、李成、郭熙、巨然、董源、王维、刘松年、李唐、马远、夏珪、赵孟頫及黄公望、王蒙，以及董其昌、石涛、石溪等。而近代黄宾虹大师可谓最为杰出之代表。因为黄宾虹的山水画以浑厚华滋为主心骨、为美学，使其中国画水墨艺术达到绚烂之极，又能复归平淡，这是画品、人品的统一。

　　马一浮大师此题画诗又推进一层：“画成但可自怡悦，故为时俗论工拙。”我们在书画行内有一个共同的理念，云：“画作之美首先要感动自己，然后才能感动别人。”这个朴素的理念十分契合“画成但可自怡悦”的艺术境界。如是作书画者的真性情而成为“是真名士自风流”。“画成但可自怡悦”绝不是创作书画的随意，而是严谨中的自信、自强、自爱，且这种“自怡悦”正是书画精品创作的一种欢快与心慰，一份成功与成就。盖这种自我赏悦的大作、自信得道的艺术、自爱简静的才艺，何须“时俗论工拙”。因为中国的书画艺术本是一门极其高雅的文化艺术，它既超越“论工拙”的范畴，又在“工拙浅深”的大众审美之界。

　　这首诗的尾联“语君心外本无山，此是君家山水诀。”中国的山水画自东晋顾恺之便提出“迁想妙得”，这种要画家将主观情思迁入表现对象，并使自己所想以浸润于对象，以期通过妙悟、妙想、妙神来得到情景交融、形神兼备的创作意象。这大约也便是马一浮大师对山水画艺术的审美与指向，这个“古今同构”的美学固是永恒的、真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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