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精美绚丽的马家窑文化彩陶始为世人认知,受到考古家和艺术家的注目与赞赏,被誉为新石器时代彩陶之冠。
时隔80多年,随着对马家窑文化遗址大规模的考古发掘,人们对马家窑文化彩陶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有了更深的了解,马家窑文化彩陶在艺术史上的地位愈显重要。许多国家的博物馆都珍藏有马家窑文化的彩陶,中国国家博物馆和甘肃、青海的博物馆收藏的马家窑文化彩陶尤为丰富而珍贵。
情钟彩陶
许多人对马家窑文化彩陶情有独钟。一是从事马家窑文化彩陶考古工作的人,我曾是其中一员。首次参加发掘的新石器时代遗址是在甘肃景泰县张家台,那是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墓地。当我第一次从土中清理出已埋藏了4000多年的彩陶时,那种感觉就像从大地的怀中接过初生的婴儿一般。彩陶潮腥腥地裹带着大地母体的温热和气味,令人怜爱不已。这种特殊的至亲至爱的感情,只能是有过这样经历的人才会体验得到的。
研究者对彩陶的爱是十分深刻的,有时还十分温情。我所接触过的中国古文化研究专家中,苏秉琦先生对彩陶就有发自睿智的挚爱。苏秉琦先生是我国考古类型学的奠基人,人们传言苏先生手摸陶片即能分辨其属于哪种文化类型。我曾陪苏秉琦先生去考察一批马家窑文化的彩陶鼓,苏先生用厚实的双手反复地摩挲着彩陶鼓,里里外外地抚摸,然后将彩陶鼓轻柔地放下,满足地眯了一下眼,好像未决的问题有了结论。从此我知道了爱是由于参悟而永恒的。
自20世纪末期起,我国各地出现了一批民间的彩陶收藏家,有的成为我的朋友或熟人。收藏家对彩陶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就像人们对待婚姻的态度一样,有的始终不渝;有的背弃离异;有的如胶如漆;有的相敬如宾;有的金屋藏娇;有的攀龙附凤;有的奉若神圣;有的视如买卖。心态不一,心境不同,或甘或苦,冷暖自知。
经典收藏
收藏家最初收藏马家窑文化彩陶,正当彩陶走私猖獗之时,光靠博物馆的力量是难以阻挡彩陶珍品流往海外的。据我了解,大部分的收藏家出于对彩陶的喜爱,不忍眼看彩陶珍品流失海外,尽己所能,倾己财力,对流散在社会上的彩陶珍品予以收藏,有的后来成了彩陶收藏家。王新村先生就是最早的彩陶收藏者之一,我认识他时,他已有三四十件彩陶藏品。十多年过去了,我来苏州已有多年,对大半辈子生活过的黄土高原的记忆,慢慢地在水光湖色中淡去。今年入夏,王新村先生与我联络,得知他收藏的彩陶精品已达百余件,其中许多彩陶堪称原始艺术的瑰宝。王新村先生不愿这些具有重要文化价值的彩陶埋没在箱柜中,就像出土的文物又二次人葬,成为一堆死物。他愿将这些珍藏公诸于世,与世人共享。于是王新村先生偕同为此书作策划和装帧的魏树彬和高润民先生来苏州找我,邀我主编此书,并带来了初选的彩陶照片200多幅。我久已不写有关彩陶方面的文章,因为生怕别人说我是老生常谈。但我见了王先生的彩陶照片后,觉得眼界大开,其中不仅有许多一流的彩陶精品,而且有许多未曾见过的彩陶器形和图案纹样,弥补了马家窑文化彩陶器形和纹样演变的一些缺环,对一直悬而未决的图案纹样的含意可获有新的理解。尤其是马家窑类型的舞蹈纹壶、高达66厘米的旋纹壶、人头形器口旋纹壶,半山类型的扩胸状神人纹罐,马厂类型的人头形器口神人纹壶、雕塑人头神人纹壶、相对神人纹单耳壶、变体神人纹三口壶、折带纹环绕符号壶,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堪称马家窑文化彩陶的经典之作。这些珍罕的彩陶使我感到难得而可贵,欣然允诺编写此书,并商定书名为《马家窑文化彩陶瑰宝新赏》。
形制特大的舞蹈纹壶
所谓“瑰宝”,书中所收的马家窑文化彩陶是精品、珍品,还有至宝,首先要推重的是马家窑类型舞蹈纹壶。1973年,青海大通县出土了一件舞蹈纹彩陶盆,被视作原始艺术极为珍贵的实物例证。以后又发现了两件绘有舞蹈纹的马家窑类型彩陶盆,一件发现在甘肃武威,另一件出土于青海同德,遗址是在黄河北岸。这三件彩陶盆内的舞蹈纹,皆绘成组携手的人物。同德出土的舞蹈纹盆人物最多,一组为11人,另一组为13人。王新村先生收藏的这件绘有舞蹈纹的马家窑类型彩陶,是一件高64厘米的特大型彩陶壶,可以说具有唯我独尊的气势。大多数的马家窑类型彩陶的花纹是单用黑色绘成的,而这件彩陶壶上的花纹是用黑、白两色绘成的,十分特殊。在壶腹两面的中部,各画一组舞蹈人物纹,一组3人,另一组2人,皆作携手状,并且只表现头、上身和手。头部为黑色大圆形,中央饰白色大圆点、周围饰一圈小白点。脸上没画五官,而是抽象的圆点纹,因此作舞蹈状的人物,不是具象的普通的凡人,而是特殊的超凡的人。许慎《说文解字》阐述了巫和舞的关系:“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歌舞为巫觋之风俗,巫与舞同音,可见舞与巫密不可分。因此马家窑类型彩陶纹样中的舞蹈纹是表现以舞降神的巫,生动地描绘了巫觋手舞足蹈进行法术的情景。据说这件舞蹈纹壶出土于甘肃永登县蒋家坪,位于大通河畔,从这四件马家窑类型舞蹈纹彩陶分布地域来看,是以大通河流域为中心的,当时这一区域应是巫风歌舞流行之地。
具有王者之风的彩陶壶
本书收录的另一件马家窑类型大型彩陶壶,是高66厘米、腹径52厘米的旋纹壶,是迄今所知保存完好、花纹精美、器形最大的彩陶。壶身最宽处在肩部,有肩宽体魁的器形,腹部装饰的大旋纹,有向外扩动的霸气,俨然有王者之风,称作“彩陶王”或不为过,充分体现出马家窑类型彩陶卓越的艺术水平。
拟人的人面像壶
在距今6000年左右,渭水流域就已出现了仰韶文化半坡类型和庙底沟类型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马家窑文化早期的石岭下类型延续了人头形器口陶瓶的作法。甘肃秦安县焦家沟出土了一件马家窑类型早期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但器口的人头已不是立体的雕像,而是在壶颈上以浮雕和彩绘的形式作成人面像。后来马家窑类型的彩陶瓶的器形逐渐向彩陶壶演变,兰州华林坪曾出土一件马家窑类型晚期的彩陶残器,为人头形器口,鼻梁与耳是雕塑而成,眼和嘴是绘出的。王新村先生的藏品中,有一件马家窑类型晚期的完整的人头形器口彩陶壶,这件彩陶壶的腹部饰二方连续的旋纹,在壶颈的一面有突出的扁片状双耳,面部上方雕塑出隆起的鼻梁,又用黑色绘出呈八字形的双眉、中有横线的双眼、倒三角形的大嘴。这件马家窑类型晚期人头形器口彩陶壶的发现,填补了马家窑类型早期和半山类型之间的人头形器口彩陶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缺环,使我们明白了半山类型彩陶壶特有的颈口两侧的小耳是从马家窑类型彩陶壶的人头形器口上的双耳发展来的。将彩陶器形的各部分与人体的各部分相对应地进行艺术处理,这是值得注意的一种原始艺术表现手法。
技艺超群的同心圆纹盆
马家窑类型彩陶盆以精丽的内彩花纹具有特色。有的彩陶盆内饰有同心圆纹,兰州雁儿湾出土的马家窑类型彩陶盆内,绘有13圈同心圆纹。本书收录的一件马家窑类型彩陶盆内,共画了16圈同心圆纹,画得浑圆规整,没有任何重合叠连之处,显示出惊人的绘制技艺。有的人认为是否借助了圆规之类的工具,但同心圆纹中有两圆圈纹的起笔与收笔的交合处露出尖的笔锋,显然同心圆纹不是用硬笔绘成。我曾复制过马家窑类型彩陶盆,经反复试验的结果,彩陶盆内的多圈同心圆纹的绘制须借助陶轮才能完成。马家窑类型彩陶瓶、壶、罐等器表绘制的多道平行线纹,也是借助陶轮画成的,可以说熟练地使用轮绘技术是马家窑类型彩陶艺术的一个特点。
用途特殊的多联和多口彩陶器
马家窑类型晚期出现了一些新的彩陶器形,如器形别致的束腰罐,可能受到烧窑时叠烧陶罐的启发而制成的,为大口罐摞在敛口罐上的样子,由此也可看出束腰罐器形产生的由来。
陶器的三联杯器形,最早出现于长江中游的大溪文化,湖北宜昌出土过一件大溪文化的共用一个圈座的三联红陶杯。三联杯的器形是溯长江而上传播的,在长江上游白龙江流域的马家窑类型彩陶器形中,出现了和大溪文化类似的三联杯,杯身上绘着二方连续旋式的绳索纹,这也是大溪文化彩陶具有特色的图案纹样。我们在经常谈到马家窑类型陶器受到仰韶文化影响时,不容忽视大溪文化的影响。但是马家窑文化有很强的吸纳力和创造力,就以多联的彩陶器来说,就产生了很大的发展变化,本书中收录的马家窑类型晚期的三联彩陶杯的杯身变浅,实用的意义明显减弱。半山类型虽然未发现多联的彩陶杯,但出现了双口的彩陶壶,还有马厂类型的五口彩陶罐和本书收录的三口彩陶壶,应视作多联彩陶杯的变体样式。马厂类型彩陶器形中仍有二联杯,本书中有两件二联彩陶杯,但底下已不做圈座,一种式样是二杯之间用圆柄相连,在青海民和出土的同类二联彩陶杯上还加有一条提梁。另一种式样是将两个单耳杯的耳对联在一起而成为双联杯。马厂类型的二联彩陶杯器形小巧,有柄和把,可以单手把持。但这种多联或多口的彩陶器皿都不是生活中的实用品,使用这类器皿倾倒液汁时,液汁会不止从一杯和一个孔口中流出,那么这类器物究竟怎样使用呢?我们能从西部民族的习俗中得到启示,如羌族有咂酒宴,用竹管或青稞管在酒器中吸食咂酒。因此这类多联或多口的彩陶器皿,应是在公众举行某种仪式时的特殊用器。
(作者为苏州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