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姑苏园林中,我偏爱陋巷之中的艺圃。如此说,倒不是因为她比拙政园或者狮子林更雅致、更经典,而是在于她的趣逸。
苏州园林大都应该属于文人园林,文人园林的范式,白居易曾在《池上篇》中描述得很详尽,最关键的点题之句却在结尾处:“时饮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终吾老乎其间。”
一个“园”字,对于古人而言是起居饮食,是一种生活的闲适;对于当代人而言,却是一种诗意的梦境。因此,我不喜欢到一个被格式化、符号化的园林(其实更应该称作为景点)去作一次游园,熙熙攘攘的人群会破坏你的思绪,那儿提供不了我所需要的语境。
而艺圃不同,你可以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周遭有普普通通的本地茶客喝着不知名的廉价绿茶,听着收音机里的评弹,谈着邻里杂事,吴语嘈杂,但你的思绪却可以放心地、不受干扰地越过漏窗,回绕在水榭、湖石、回廊、庭园间。
心无藩篱,遐想无际。
画家顾迎庆几乎有13年的时间在一个同样的私家园林——听枫园中画画。那儿有山水之怡林泉之致却无呕哑嘈杂。无边无际的寂静常常让画家沉入深深的冥想中,“偶一抬头,就发觉自己似乎落入了‘众音徒起灭、心在静中观’的意境中。”
庐澄心静,天籁在耳,信马由缰。
顾迎庆笔下的人物无一例外的都是女性。乍一看似乎单一;细一想,却意无穷。纵观美术史,多少画家为之神牵梦萦,却总是留下一幅幅让人看不够也看不透的传世之作。顾迎庆对女性的凝望同样“专一”,先“远古神女”、再“边寨女子”、后“都市女性”,如今又游走其间,时空轮换、语境更替,但在我看来,不变的是他笔下的女子无一不是摆脱了物质束缚和精神桎梏的“双重面具”,自由大胆地坦露了人和人性的真美,也折射出画家身处物质空间,心欲营造一个伊甸园般理想世界的乌托邦追求。
远古神女,是顾迎庆仿佛灵光一现般创造的第一个神话。当他置身于听枫园一隅时,一块块斑斓的帛画总是让他心有留连,“触动着,捺拨着,似乎开启了通向远古的遐想之门。”于是画家尝试移植传统壁画、帛画、画像石、编织锦绣中等纹式元素,甚至是那经过漫长岁月的风化而带来的陈旧、斑驳的迹象;画中的女人体也不完全写实,而是追求一种装饰性的语言和韵味。其实,这种手法往往更容易抹杀人物的个性和情绪表达,使之成为高居庙堂之上的一种文化符号,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当你试图走进顾迎庆刻意营造那些境景时,你会惊奇发现这些都不过是画家布下的障眼法。
《步春苑》(一至五)是我比较喜欢的一组题材,它仍然遵循“远古之梦”系列追求帛画、织锦效果的仿古色彩,仿佛发散着久远历史的斑斓和富丽。每一幅《步春苑》,都有两位半裸女子,婀娜的身姿撑满了整个画面,再加上飘逸的长发、裙摆、薄纱以及繁复的臂饰手环,并没有留下多少“空白”让人去想象,但当你把五个画面一一相接组合在一起时,你会突然发觉,这俨然就是一幅天国里的游春图:画面虽然是以泥金勾勒的一抹土黄色,但掩饰不了其内在的“盎然春意”;装饰着远古、斑驳纹饰的薄纱绕身,却更映衬了半遮半露的肌肤的活力和跃动;画中女神大多低眉垂目,但其不同的身姿和神情却在传递着不一的暗示:等待、欢愉、倦怠、怡然。这种情绪是真实而又隐密的,就像是怀春少女的心思。而画家仿佛是穿越了时空隧道窥见了一切,而后又醉心于这梦境般的幻想之中,将这绮丽的梦复写于宣纸之上。
顾迎庆的情绪是热烈的,而手法却是含蓄和暗喻式的,笔触更非狂暴和猛烈。他用“顾氏之笔”缓缓引领观者抵达彼岸,去感受画家内心的憧憬和欲望:
“处于现代物质文明重压,很多人的精神家园已经日渐荒芜,而对远古的追想,似乎为自己的浮躁灵魂谱着一曲委婉泣诉的洞箫清音,荡涤心腑,深感慰藉。”
边寨女子,是顾迎庆创造的现实版神话。与远古更容易赋予想象和神化一样,“彩云之南”无疑是一块理想与现实趋同,精神与自然相融的最后的“香格里拉”。与高更留恋于大溪地一般,顾迎庆的心灵流连于这个梦中的精神家园。画家在他的《<岁月如歌>创作过程》中曾经这样流露了他的心声:
“周围到处都是浓郁的色彩”,“你会惊异于傣族女子如此色彩缤纷的筒裙……满目的色彩,还有来自奇异的热带植物,甚至各种鸟儿的羽毛也鲜艳得令人炫目……”
“大片的原始森林里,自由伸展的树木形态迥异。着装艳丽的傣家少女在树林间若隐若现”,“月光为大地笼上轻纱,沐浴后的少男少女踏歌而行……显出月光下的沉静和闲适。”
版纳之行后,犹如阳光照亮了一般,画家笔下的色彩一下子变得浓烈而随心所欲,再也没有以往的踌躇和困惑。大块的红色、明亮的黄色、纯粹的墨绿都被毫不犹豫地组合在了一起。《伊甸园》系列、《金风图》系列、《月亮河》,直至新近创作的《岁月如歌》,画中的人物无一例外地被画家安置在一座座原始状态的灵山中,画家仍然用泥金勾勒,使原始丛林笼罩在朴黄斑驳之中,但同时又还原了傣家少女极具震撼力的色彩之美,这种沉寂和斑斓间的跳跃,大大刺激了观者的视觉,同时又把边地少女崇尚、张扬人体质朴之美的个性凸现得淋漓尽致。画中人物的柔美形体和怡然神态恍若天成、随心所欲却又与自然相互延伸、相互融合。画家仿佛是一个懵懂的渔夫得见桃花园,惊喜之下便迫不及待地细细描下了种种最不设防时的情境,所以,画中的女子可以是百无聊赖般的凝望,可以是沐浴之后的慵懒,可以是旁若无人幸福地哺乳,可以是手拿细细的丝带在等待着什么……
画家应该感谢那片遥远的美丽,使他内心深处的诗意向往成为一个现实,最终演绎成为笔下的那一组组梦幻般的图像而达到精神的彼岸。
但画家更直接地表达女性自信、张扬、舒展个性的则是他的现代版神话。如果说在远古神女和边寨女子系列中,顾迎庆还是带着诗意的向往去追寻理想世界的话,那么在都市女性系列中,画家则是直接在生活中捕捉那些现代女性心无藩篱的美丽瞬间。
“褪下层层的衣装,松开束起的长发,躺卧床榻间,慵慵懒懒地独自怀想。抑或是一杯清茶、一杯果汁、一杯咖啡什么样的,还有一盆新鲜的水果,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手里捧着一本闲书,那种优雅、那分闲适就在屋子里弥漫荡漾开来了。”
无论是《红粉》、《读书的习惯》、《蓝色絮语》还是《悠闲午后》,画家笔下的都市丽人都是洗却了忙碌和铅华,独自掩上房门后的最感性一幕。为了给她们搭建一个坦露心情的平台,画家选择了松软的床榻和沙发作为媒介,同时,他又从苏州那条窄窄的“十全街”上各式店铺里“搬来”了各种造型和设色的家居用品点缀其间。在如此温柔之乡中,她们的肢体在慢慢舒展,她们的灵性也在慢慢释放。我很惊讶于画家为何能描写出如此之多的感性姿态和蕴藏的暗示,甚至于让我毫不迟疑地猜想,所有知性丽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影子,找到自己曾经有过、曾经失去或者是无法语言陈述的情愫。
其实,无论是远古神女、边寨女子还是都市女性,都是当代人对释放心灵的一种渴望,从这个意义上说,顾迎庆的画是对当代人精神语境的虚拟重构。能够与画中人物对话,对我、对观者,都是一种精神的愉悦。这恰恰是最缺、也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