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董其昌在其《画旨》中曾提出过一个有名的悖论:“以蹊径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如此一语,直接道破了古往今来无数画家共同面对的一个难题:如何在天地山川自然形貌和画面笔墨趣味之间进行调适、取舍成了考验艺术家个人能力的重要尺度。画家以形迹传写造物,以笔墨抒写性灵,其间得失利弊以与古人、师友相互参照,日夜切磋,方能偶然有得。在此,我们将山川蹊径和笔墨趣味设定为两极,结合画家汪秀南的山水近作,对他遇到的问题及其个人经验进行一次讨论。
古人作画,皆有所本,并同个人居处的自然环境有着天然的联系。晋室东渡、南迁之际是中国文化史上“地理大发现”的年代。士夫文人所目击的磅礴浩荡、变幻奇佳的山水恰是他们怡悦性情的重要媒介。魏晋时代大量的山水诗、纪游诗和幸存的纪游图为此留下了永远的纪录。此后,从壮游纪兴到貌写家山便成了中国山水画的一项重要功能。晚唐五代以降关仝、李成、范宽、郭熙诸大师写尽了长安、关中一带的胜迹。煌煌巨迹,千载之下依然真气扑面,令人不能自持,如董其昌所言:“李思训写海外山,董源写江南山,米元晖写南徐山,李唐写中州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赵吴兴写霅苕山,黄子久写海虞山……”,画之根本,皆从自然造化中来,质而后文,同入画理。
唐中叶之后,水墨之法开始成为传移山川真气的重要手段。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对水墨山水的论述标志着文人画家对此问题已形成了一个共识。按照汤哲明先生博士论文所提供的信息,我们可以发现水墨技术起源、承传和流变的清晰脉络——水墨画师来自云霞明灭、雾霭横塞的天台山区,此后北上长安,与中原骨法相合,发展出了中国画最可贵的笔墨传统。笔墨技术的成熟意味着其自身具有了绝对的独立性、流动性。天地有恒、造物不移,变者唯有笔墨。正是有此变态,我们才有幸打开了一个璀璨光华的艺术世界、人文世界。
汪秀南生长在黄山脚下,身为江南贫民布衣,但他却以豪富自况。其所谓富者有二,一为身处黄山岩泉胜地,日夕与怪石云海相徘徊;二为清中叶以降黄山画派之遗泽。宣城梅氏以及在黄山流连的石涛、渐江等大师的作品一一被秀南视为“家珍”,不时去博物馆探问访读。在造化与古法之间,秀南勾流羁迟,乐而忘返,一以貌写家山为事。
话题至此,让我们还是先回到文章一开始就谈到的问题。其实,自然山川和笔墨技术的关系也是中国现代山水画发展的一个关钮。围绕此问题,山水画家大致可分出两种创作心态:一重写生,一爱笔墨。二者俗称“北派”、“南派”。所谓北派,其实是从矫正明清画坛积弊而发,此类山水在民国、新中国均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所谓南派,又是从矫正西方自然主义、写实主义的问题入手,一点一画,惜如金玉;笔迹心印,历历在目。当然,二者之外还有一路,即得益于西方艺术,特别是西方现代艺术的山水画,是这个时代赋予我们的奇迹。在造物与笔墨之间,艺术家都有自己的选择,而解开此关钮,除了从古人、西人那里汲取灵感之外,其余只能靠个人的学养、功力、胸襟和意趣了。
秀南早岁北游,画山水从写生入手,其后负笈于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对笔墨之道更为留意。学习期间,秀南曾多得林海钟、何加林等诸位老师的教益,画风渐趋潇散、疏朗。如此漫长的学习过程也是一个修炼自我、砥砺品性的过程。回到黄山之后,秀南又开始了新的探索,就其心态而言,所谓“心灯驱陌路,不敢负黄山”者是也。我们期待他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