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画坛,刘国松曾经是个引起争议的人物。他倡导“中国画的现代化”,主张“革中锋的命”,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在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时往往会发出“中国画还可以这样画”的惊叹!但不论支持或反对他的画论者,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无法被忽略的艺术家。刘国松几乎可以和“现代水墨画创新”画上等号,而他的确开拓了水墨传统一个辽阔而崭新的视觉空间,让人们领略到古老的中国画多元化的一面。
4月30日,刘国松应邀携74件精品在杭州西湖美术馆举办了“心源造化·刘国松创作回顾展”,集中展示了他的艺术历程和成就,让观者能近距离地品味一位声名远播的艺术家所具有的艺术风格和独特的艺术符号。就着这个契机,在同样是声名远播的西湖边,记者约请刘国松先生作了访谈,希望能了解艺术家的心路历程,感受中国画革命者震撼艺坛的理念。
江南四月,莺飞草长,和风拂面,满眼新绿。我们每人就着一瓶矿泉水聊艺事佳话,竟然能品出点“龙井”茶的味道。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小学四年级的绘画作业曾拿到六年级做范画。”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过七旬的刘老,流露出孩童般的自豪。
“我从14岁开始画传统国画,大学二年级后开始接触西洋画,便立刻喜欢上了西洋画,因为那个时候画国画都是在模仿传统。我们大学一年级艺术导论的老师就曾讲过:‘艺术来源于生活。’在国内,很多老师学生都会下乡去体验生活,这也是古今中外所有艺术大师公认的一个真理,艺术一定是来源于生活。但是我在接触了西洋画后,发现西洋画才是真正的来源于生活,因为它非常重视写生。写生的静物都是我们身边的素材,风景也是与我们密切相关的,这也正是我真正喜欢西洋画的原因。当我摆好画架后,面对风景,我要把自己对美的感受真实地表现出来。而中国画的创作等于我们用古人的生活拿来表现感受,时间相距甚远,生活环境与我们现在差别也很大,我们无法感受当时的真实生活。但这是中国画遵循的模式,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就走西方的路,画西洋画。”
刘国松在讲述了自己绘画生涯的初始追求后,紧接着发出了感叹:“结果画了7年西画,发现路子不对。作为一个中国画家,不能完全遵循西方的路子。”
“那时我们是跟着西方大师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从印象派到表现派再到野兽派,一直到现在的象征主义、抽象派,上世纪50年代末全球流行抽象表现主义,往下该怎么走?西洋人没有变,我们中国能不能变呢?那时在台湾,西方大师的原作都没见过,都是通过画册、杂志等印刷品来模仿西方大师的作品。印刷品能够学的只是构图,颜色肯定不准,大画缩成小画也看不出笔触。我发现走这样的路子也是不对的。超不过人家也无法和人家相比,所以觉得应该中西结合。中国传统不能丢掉,西方的现代也不能放弃,应该取长补短,在中国传统和西方现代的结合中找到一条路子。”
刘国松追求中国现代画的漫漫长途,艰苦而又曲折,但回顾起来却是一段令人难忘的经历。他的智慧在于面对传统与西方,知道如何取舍。
“在刚开始时,我还是用西洋的油画材料来画,把水墨的感觉表现融入到里面去,但是后来感觉不对,这样的作品不是中国画,西洋画是一个一个派别地向前发展,发展很快。我想,我们作为中国的艺术家要负有责任,不能让中国画发展到我们这代后断送掉,我们必须要往前推动。一个国家的文化是有生命力的,如果中国画停滞不前,中国传统文化的很多优点便会逐渐被西方吸收,那时我们就会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我毅然决定从中西结合的创作路子中回到水墨画的创作中。此时我便想尽了各种办法进行创新。”
刘国松在1956年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后,随即创立了“五月画会”,发起现代艺术运动。1961年有感于一味模仿西洋现代艺术流行思潮与时下不当的画风,更基于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强烈使命感,毅然重回东方画系,从事水墨画的革新,并提出了“模仿新的,不能代替模仿旧的;抄袭西洋的,不能代替抄袭中国的”口号。客观地说,这个口号在如今仍然具有警世意义。
“我觉得中国的传统文人画家都是业余画家,而非专业画家。比如石涛、八大都是在出家后才做了专业画家,其他的很多画家也都是外行人。外行人没有把中国画发扬光大、向前推动的理想,他们只是想把官做好,批公文。写诗、写书法,只有在空闲的时间才会拿出画笔画画,结果中国画变成了一个休闲的活动。大多是拿古人的画来模仿,题材也很单一,也没法评论作品的好坏。我在看了大量的美术史书籍后发现了这样的弊端,所以我第一个提出要革中锋的命。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文人画家提出的理论是书画同源。同源于用笔,书法如画,书法即画法。要用写字的方法来画画,写书法要用中锋,结果出了不用中锋就画不出好画的观点。但是中锋只是中国画众多用笔中的一种,只用中锋是画不出好的中国画的,所以我提出要革中锋的命。”
在刘国松的“革命”文章出来后,台湾美术界一片反对声,同时也波及到大陆的画界。最严厉的骂声莫过于“数典忘祖”、“离经叛道”。这时的刘国松处于四面楚歌的局面。
“但是我心里其实比谁都爱中国艺术!我之所以要这样做,目的就是要把祖宗的产业发扬光大。我当时没做任何反应,我跟自己说十年后自会见分晓。因为我不但画画,我还研究理论写文章,我坚信能把文人画旧的形式打倒。当时我只能在台湾东海大学建筑系当助教,因为在台湾我属于艺术叛徒,所有的美术系不敢请我当老师,因为我反对传统,他们害怕我带坏学生。”
“结果不到十年的时间,奇迹就出现了。”
刘国松这里说的奇迹,应该是指他所推崇的革新理论和苦心经营的创新,中国画逐渐得到了社会,特别是美术界的认可和赞同。他借用了一个先进体育场诞生的事例来比拟自己的创新。
“美国第一个巨蛋形的体育场建成了,里面既没有柱子也没有梁。过去的体育场因为柱子的关系只能打篮球,而现在建成的体育馆是可以踢足球的。如果柱子限制了我们空间的发展,我们就要想办法拿掉。巨蛋形体育馆就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建成的。我们作为一个中国画家,中国画既然已经走到那么狭窄的范围内,我们也要想办法把它拓宽!”
刘国松于是放弃了中锋的线和皴法的点,却保留了水墨和棉纸,别出心裁,探讨新的表现技法。他用粗糙纤维以及其他一些工具,创造了平常用笔难以表现的肌理。其自然的飞白、晕化,给人以崭新的视觉享受,令人耳目一新。他还借用剪贴、水拓等手段,大大丰富了中国画的创作手法。
“我们东方绘画一直是用点和线来构成,我们也可以想其他办法把线想出来。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讲到我们中国绘画的用笔用墨。可用现代的诠释把它还原到我们祖先定这个名词的初衷。什么叫用笔呢?我们中国画家一直是拿笔来创作,用笔所留下的痕迹就是点和线。所谓用笔就是在画上留下痕迹,痕迹好则用笔好,笔就是点和线。而墨则是色彩的代名词,把颜色用墨来代名。但是用墨的时候,是以渲染的效果出现的,所以我说墨就是色和面。是用颜色染出的面,染得好则用墨好。用现代的观念来说,笔墨就是点、线、面、色彩。懂西画的人都知道,点线面是绘画的基本元素,中国画的笔墨就是绘画的基本元素。如果把这个思想从文人画的狭隘思想中解放出来则海阔天空。不管用什么方法画,线条好,都叫用笔好。能够画出用笔表现不出来的线条也就把中国画的表现能力增强了。把点、线、面、色彩能够用新的方法表现出来,而不一定用笔来表现,这样我们中国画的表现领域就拓宽了。这就是我革中锋命的最主要目的。”
锐意求新的刘国松并非一直停留在人们所熟悉的太空系列等题材上。在近年去了九寨沟后,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那青山秀水引发出无穷的艺术遐思,也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创新欲望。在我们结束访谈重新回到展厅欣赏他的九寨沟系列新作时,透过那些蜿蜒曲折的色墨肌理,我们仿佛看到了清澈透亮的水底在舞动着的精灵。也仿佛看到了一位在艺术上求索不止的老人充满青春活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