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老是我心向往之的知识老人之一,我活到现在有许多遗憾,其中之一是没有尽早与卫老结识,既结识又没有抓紧交往,少受了多少精神濡养,成为终生遗恨。如今读着他的书信,这种憾恨有增无已。晋人庾道季说:廉颇、蔺相如虽然是古人,千载之下犹使人感到凛凛有生气。我现在读着卫老的书信,他谦和幽默的长者气态,一下子浮现在眼前,宛如面对其人。
大约有近30年时间,卫老是被剥夺了通信权的,或者说可以写信,但一写就会招来祸殃。所以他基本是从1979年即古稀以后才写信的,他在衰年写了六七百封信,由于写信之勤,我们通读这些信,即使不读他的日记,也可寻索出他最后二十五六年的生活轨迹和大致行踪,什么时候去临汾?会见了哪些人?什么时候去了太原?做了哪几件事?哪年哪月哪日回的景村?住了几天?由于什么机缘,结识了哪一个人?哪个月谁来索字?他什么时间给写好寄去的?每次的个展怎样筹备的?他哪些日子感冒?哪些日子做白内障手术住院?等等等等,都可以从这些书信中考索得清清楚楚。
卫老写信之勤,说明着他对亲戚朋友的尊重和爱。收到一个贺年片要回一封信;从亲朋处归来打招呼要写信;由于心系亲朋,所以总是不断写信问候他们,并把自己的平居状况报告给他们。他心里总装着朋友,和他比较,我们比他年轻,比他精力好,却老爷一样的矜懒。我自己常常是受了朋友极大的恩惠,虽也心存感激,但既不会口头表达谢意,又懒于写信表示,无形中造成人情的冰冷。读卫老的信使我感到无比惭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在许多人只是嘴上说说的愿望罢了,而卫老实实在在躬行了这种古贤倡导的美德。谁替他做了一点事,他总是记在心中,不忘感激,不忘报答。
最近,我的一个同事向我说到他前两年上京办事时,当时已92岁的启功老人雨天上门去看他的情境;卫老平时的作派与启功老如出一辙,我们在他的信中能见到许多他枉驾上门会见年轻人的记载。老辈文人这种谦诚虚怀的作风,现在是越来越看不到了,我觉得这是一种富于魅力的风度,一种精神内充的表现,我愿意踵其前武,厌弃拿板做势,终生尊重别人,包括晚辈的朋友。
一般人到了耄耋之年,唯一重视的就是自我珍摄,心如止水,万事不关于心,而卫老却始终保持着关怀人类、热爱祖国、拥抱艺术、正气凛然的颇似热血青年的心态。一看到书坛上的邪风,他便会洋溢起一种战斗的激情和雄心。看到霸权国家口称民主和平,却颐指气使任意践踏弱国,卫老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多次向朋友说他信奉了社会达尔文主义,实际是无奈的激愤。他在近十封信中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人类社会进化,已从文明社会到了‘动物世界’,弱肉强食,狮虎不会自我批评,检讨认错,更不会召集丰狐纹豹兽类大会,成立法庭,公审罪犯。”“看国际风云,达尔文主义不易推倒,安理维和,很像正人作风,却都在竞军备。地震谁也不知道,但地球终有一天会遇到彗星,或不遇而自崩毁,只怪万物之灵,不能怨上帝。”在20多年里,他从《参考消息》等报刊上剪贴了几十本资料,准备写一本挞伐日本军国主义的书,只可惜天不假年,未酬遗愿。这种到老都胸笼寰宇的襟怀,世人中能有几人!
卫老书信可以作为人格教科书和道德教科书来读,当说到他的体力尚好时,他真诚地说:“感谢‘劳教’对我的恩赐!逆境比顺境有益得多!”他晚年虽声闻很高,但却很淡泊,很低调,世俗人很为卫老惋惜,其实世俗人很难进入卫老的精神境界,不可能理解卫老。卫老一生折心《庄子》,《庄子·秋水篇》中写,惠施为梁相,听说庄子要来梁,惟恐夺了他的位置。庄子说,鸱枭嘴里叼一块腐烂的老鼠肉,空中飞来一只凤凰,鸱枭惟恐凤凰抢了它的腐肉,望着凤凰,嘴里发出“吓!”的威胁声,哪里知道凤凰是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呢!卫老的志向很像庄子。在1994年的一封信中很郑重地写道:“我有一句称心话:无名是福!”1999年5月他在给一个学生的信中说:“钉子是谁也免不了的,可以受到鼓舞,处顺境常使人退步。没有刺激性战斗不起来。”这些从苦难人生中凝铸的哲言,非常精警,简直是金是玉,可以使我们受用无穷。
作为书家,卫老把艺术看得非常神圣,他乐于用自己的作品给人们以精神滋养,而从未想以之招邀名利,这除了他平时磊落的作为,在书信中有着充分的、实际的表现,他这种风范对书坛趋名逐利之风,不啻扫氛除尘的细雨。我们都应当接受这种雨露的沾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