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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冯远开始了他作为知青画家的经历,画宣传画,出墙报稿,参加美术创作组,直到借调沈阳军区搞创作。所画题材也由知青生活、劳动场面,扩大到军民共建,保家卫国。因为“成分”,一个个机会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可绘画还是把希望给了他,把一个大的方向和归宿明确无误地告诉了他。
他曾寻求考学,先后报考过两所高校,专业通过了却被拒之门外,原因还是“成分”,直到父亲摘去“右派”帽子。可惜这时他也年龄偏大了,恐怕此生很难再有上大学的机会了。
求学
我在中国文联大楼冯远办公室里完成了这次采访。电话铃声不断,房间里人来人往,他之繁忙可想而知。这也决定了他必须以极快的节奏说话、做事,分秒必争,频率极快,话题转换极快,三言两语,高度概括。我希望墙上的挂钟能够停止转动。我握笔的手已自颤抖。我坚持把话题一再地拉回北大荒、知青点。虽然迄今为止并未见冯远倾心于知青题材,但我坚信他作为艺术家的杰出作为必定与那片沃土有关。商界创业有“第一桶金”之说。同理,艺术家之起步也需要有“第一把火”,是激情之火、理想之火。在北大荒特定的环境下,这火非同一般,催人奋进。冯远的优秀显而易见,自小受益于大上海、黄浦江,有大城市、大工业给予的心性宽广。而黑土地则给了他厚重、坚定,赋予他吃苦耐劳之秉性,目睹战友长眠于白山黑水;感受过群狼嚎夜破墙穿屋般的惊恐;经历了雨下着、泪流着,在泪雨交融中体会刻骨铭心的思念之痛、思乡之苦……那么,苦其心志的结果便是他后来的励志苦修。出类拔萃固然靠才华,也不能或缺了精神支撑、精神顽强,一如女强人吴仪所言,人前的潇洒是用人后的艰辛劳动换来的。官场是一种铺张,若要有所作为就不能吝惜时间和精力。而绘画则是永无休止的学习过程,同样需要大量的时间投入和精神集中。面对双重压力,必得训练有素。
我读冯远的作品,读出两个词、4个字,一是“激情”;二是“感动”。他声称自己是农民出身,以其最初的起点——农民,引为自豪。正是北大荒使他成为大地的儿子,并由此展开其作为艺术家的漫漫之旅。
告别北大荒的日子到底还是来临了。
1977年秋天,他回上海休假期间到美术馆观看画展,改革开放后的首个国际性展览在这里举办,叫“法国19世纪农村风情展”。一位熟悉的美术编辑介绍他认识了方增先。随后,他还真就找到门上去了。带着各种发表的作品,自己满意的习作等,请先生指教。方先生看过之后问道:“你怎么不上学呀?”冯远回答说年龄大了,机会错过了。方先生说:“你可以考研呀。”什么叫考研?他不懂。方先生解释说,考研就是报考研究生。研究生比大学高两年。方先生鼓励他说,你报考浙江美院吧,回去抓紧时间复习,学校这边我试着推荐。咱们一起努力争取吧。
一次偶然相遇给冯远的人生带来重大转机。当时,考研过程已经在进行中了,初试已经结束了,冯远需中途插队。一个初中毕业生,越过高中和大学,直接报考研究生,报考国画专业。而此前他连什么是中国画还不清楚,以往所画无非插图、油画、宣传画,从来没有碰过宣纸,只好临阵磨枪,买了一些国画印刷品临摹、自学。
也许方先生不过鼓励一下。没想到他还真去努力争取,院方准予破格应试。学校规定成绩必须是5才有望破格,而冯远只考了4+,毕竟时间太急、专业底子太薄。方先生一面坚持说服学校,人才难得;一面做好两手准备,叮嘱冯远继续复习,不要泄气,准备明年继续报考。
最终,院方和方先生的努力没有白费,1978年底,通知书下来了。没有想到被大学拒之门外却意外地碰上考研;没有想到已经开课半年了,还能接到录取通知书;没有想到导师指路,改写了一生的命运;没有想到通过业余习画,有幸推开了求学最高美术殿堂之门;没有想到若干年之后,曾经拒绝了他及破格录取了他的学校,会在他所在的艺术教育司管辖范围之内,与校长们坐在一起话说当年,无不感慨系之——回首往事,冯远深情地同我说过这样一段话:“在兵团劳动时,我是一个弱者。靠什么战胜种种困难?靠了老农垦的帮助,周围全是关爱和善良,人的心地像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样宽广。后来,在上海偶遇方先生,在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圆了大学梦,由农民底子一跃而成为研究生,后来的一切全都发生在这个基点上。我能有今天的历练和进步,纯属‘众生渡我’。反过来,能否做到我渡众生?尽其所能地为社会、为国家做点什么?内心不可能没有这样的压力。”
他说:“归根结底,我们个人命运的改变发生在民族命运改变的大背景下。我们这代人何其有幸,赶上一个伟大的时代,经济快速发展,社会全面振兴,大有用武之地。社会进步带来各种机会、各种可能性。问题在于你怎样利用这些机会。一个受党教育多年、为人民养育多年、又承担一定公职的人,理应把主要精力用于回报社会,力争对社会的进步有所推动。一个成熟的艺术家,只有把个人的艺术创造同社会进步融为一体,他的人生才有价值,他的作品才有意义。”
他说:“知青经历使我有机会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经历艰难困苦,自食其力。逐步形成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形成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命感。当你能用所学知识为社会进步尽一分力量时,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充实感,精神境界会得以升华并在你的作品中有所体现。当年所经历的曲折、艰辛很自然地转化为精神财富,倍加珍惜自己的岗位、职业及方方面面的信任、嘱托,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不负这个时代和人民。”
两副担子
16岁离开上海下放边疆。26岁柳暗花明求学于浙江美院,于西子湖畔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他称之为“恶补”——补习文化课,高中及大学方面的有关课程,补习文史哲;补习美术方面的基础知识,基础技能和专业理论。尤其中国画,基本上还是一张白纸,要学的知识太多了;补习中外美术史,要读的相关书籍太多了。还要补外语,学习古典文学、古典诗词……每天清晨起来沿着西湖跑一圈,背诵唐诗宋词,外语单词。他称这段时间为“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因其充实、紧张,分秒必争,用一年半时间完成了必修课程。绘画实践也由业余水平向专业水准过渡,由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到思路清晰,目标明确,可以驾驭大型题材,毕业创作《秦隶筑城图》入选全国青年大展,获评银奖。
实现这次采访前,我曾在许多场合近距离地观察冯远,欣赏其安详沉静。在中国美术馆馆长任上时,一次大型展览,他将重要来宾一一安排主席台就坐,安排他们剪彩,我看到他自始至终站立一旁,甘当配角。通常,重要的工作环节总是在幕后完成,大幕一经拉开,戏要靠大伙来唱。
采访中,我又看到了他性格中的另一面。他是特定时期涌现出的新人,集管理才能与创作才能于一身,在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里施展才华,且均有建树。
他曾写道:“世事纷扰,要保持一种寻常、中正、平和的心境,于中国画家来说何其重要又何其不易。读书以补艺,写字作画以养气。体悟人生,丹青写人,体现人格精神,体味一种东方情致——在我则是最好的修炼。化解人境嘈杂,营造纯净淡远的氛围,保持理想中的一方净土。摒弃虚妄,不谋技显,非刻意追求,又非漫不经心,而以从容丰厚的笔墨、色彩、语言将我对中国艺术精神和文化意境的品味、把握形诸于笔端绢素,捕捉那充盈于思想的、文化的、历史的、寓形体表象内中的中国精神气度和神韵气息。”
他把艺术创作当作人生修炼,虽身居高位而不失平常之心,我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平民情结与生活固守——真挚、诚恳、踏实、勤奋、与人为善,并将这些美德贯彻到作品中。
他所从事的专业和管理工作不无矛盾,作品取材与风格也趋向两极:古代和现代;严肃和浪漫;大作与小品;南国与北方;雄肆与旖旎……他曾写道:“供职之余,我每年要求自己完成一两幅大画,表达我思我想,所求所冀。我于研读笔记种种,现代理论书刊外,也常浏览传统中国文学,艺术理论读本。中国古典文论、历代曲赋诗词、散文之隽永醇美,每引我入胜而吟咏流连,一唱三叹。以读书带创作,断断续续积攒了百余幅不同风格的作品。在这批画作中,既有力求表达我心仪神往的奇恣纵肆、沉雄豪迈之激情的大幅力作,也有一反时风诡谲,不受佯狂戏玩影响的小幅画稿。诗词画意,弥漫浸润笔端,取色彩与造型之兼得。既有奔放激越的气势写照,也有平和委婉,纯净之气的抒写。宁和澄明,蕴藉含蓄,鲜明而又不失雍容靜逸之趣。我觉得,无论是对静逸之趣的追求,还是努力表现中国文化致博大、尽精微的理性精神,都是为了实现我对艺术精神更为丰富、完整的理解和认识。”
冯远作品以其多样性,以其风格鲜明著称。
比如“罗汉系列”。冯远有意取法张扬,狂放,野重恣肆,似乎有意背离浙派笔墨的主流倾向,尝试不拘一格,释放自我。从创作年代上看,他当时正处在深入研究古法,有意开辟新路的阶段。工作一帆风顺,事业节节攀高,创作富于激情。他仍旧清晨即起,跑步于西湖岸边,学习、锻炼两不误。西湖太平静了,很难想象会有那么多的历史典故、风云人物掩映于湖光山色中。对知识如饥似渴地“恶补”,其结果便是一天天走进历史深处,接触许多未知领域,包括宗教入画,始有“罗汉系列”。
又比如《虚拟都市病症》,创作于2003年,以16个面部表情特写描绘现代人性的另一面,黑白分明,视觉强烈,依次展开如同面具般的“尊容”,或满脸伪善,贪娈奸诈;或焦虑浮躁,萎靡不振;或谄媚侍宠,自欺欺人;或妄自尊大,骄奢淫逸……如此种种,何曾“虚拟”?无一不是生活中的真实。这是一群人到中年的成功者,却无一例外地在精神上走向反面。任何时代进步总是要以相应的代价换取,并以此警示后人。难得冯远以一反常态的批判现实主义理念,用犀利的画笔揭示出生活中的另一面,把人性之消极面暴露在阳光下。中华文明在其发展进步的同时,遭遇种种侵蚀竟至于沉渣泛起,已到了必须当头棒喝的程度,到了由总书记出面提倡“八荣八耻”的程度。重建文明根性已刻不容缓。
艺术作品的教化功能客观存在。艺术家之于社会生活理应具有前瞻性、预见性,并以其作品进行干预。《虚拟都市病症》便是一个范例。
多样选择
冯远的创作实践可贵在有感而发,是其生活理念的真实写照,紧随时代,爱憎分明。作品既有对都市病态的辛辣批判,更有对人生大美的着力肯定。
2002年秋天,国家领导人参加庆祝西藏解放50周年庆典,冯远随团前往,除大型庆典、官方活动外,他也随文艺团体深入基层慰问演出,出入毡包,走过草地,同藏牧民群众有所接触。虽不过浮光掠影,却唤起创作激情,据此创作了《苍生》系列及后来的大型主题性力作《圣山远眺》。
《圣山远眺》作于2004年,尺幅215×500cm,通过一群藏牧民汉子的群像刻划,再现了一个草原民族的精神写照,强悍、坚毅、达观,不屈不挠,他们策马立缰,目视远方,一个个饱经风霜,犹若出征的勇士一般,高头大马,如塑如雕,活画出一个古老民族的新生和希望。联想到时下社会的某些病态,都市生活中糜风蔓延,价值沦丧,未被污染之草原不失为清凉剂,雪山欲呼唤精神美。大自然与多民族为艺术家的创作实践提供了多样性选择。难得冯远能以其响遏行云般的笔触揽天山之胜,以期激浊扬清,彪炳中华大美。
《苍生》别出心裁地选择几位青年藏民作为描写对象,而非历经沧桑的老年人。他们身着藏袍,若有所思,虽年纪轻轻却已面带晓霜晨露,似见刀劈斧凿。作品着力刻划他们的面部,一脸的真挚纯朴中不无沉静,大而有神的眸子投过有力的逼视。显然,他们面对的已不再仅仅是草原牧场和雪域圣山,时代大潮、社会变迁也一样会波及他们的生活,带去冲击和困惑。藏袍可抵御风寒。抵御精神困惑则需依靠宗教。草原文明由雪山和宗教构成互补,构成精神屏障以保障游牧民族的生生不息,美德天成。
无论《苍生》还是《圣山远眺》,冯远之于笔墨均为大刀阔斧,野重黑厚,几乎完全不顾他的浙派底子,也意在打破学院派的某些既成束缚,听凭内心情感走近描写对象,倾吐至诚无碍的真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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