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窑彩陶浑朴自然,闻名世界;洮河水向北流去,流珠动人;故乡呵!我是那么怀念你。
童年,油灯下外公卧于土炕,手中抱着《书谱》,神情专注,时而以手画被,时而连连称好。读书于世家,求学于北大,一个经历苦难历程的知识分子,在那个斯文扫地的年代中,一卷在手,忘怀得失。
而同样经受着苦难的舅父,我的靠山,精神支柱,在以工分记取劳动成果的年代,由于能写擅画,有时被派到墙角写大字报,办专栏,这种活使他在黄泥砖上苦练的书法大派用场。舅父所练的是在大火焚烧我家三代书籍之后的劫后残存柳体《玄秘塔》,在那个年代中有这样一本字帖,显得弥足珍贵。今天,这本字帖保存在我的手中。它应当是民国时期的版本。
溪水清流,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进了农村。在劳动之余,常看舅父一笔一画临唐楷的身影,坐姿笔挺。喜欢柳体的舅父觉得颜体可以开阔气象,我恰巧在朋友家借到一本《颜勤礼碑》。借了的东西得还,《颜勤礼碑》太有诱惑力了,只好双勾,那时一个阳光灿烂的季节,在闲时,在夜间,居然勾出了五分之三,书就被索要去了。后来我却与它结下了深厚的情缘,上大学时临它、读它、工作时读它,在以后的教学中一笔一画研究它。这是一种意与古会的快感,一种悠闲。
舅父,父亲都是那个苦难岁月中的读书人,对字帖的痴爱竟是惊人的相似,父亲喜欢赵体,舅父喜欢柳体,而经常为书者的人品进行着争议,这是一个争议了几百年的老话题,今天仍然争议着,潇洒的赵体折射出赵王孙的儒雅之气,当然也不乏委曲者的没落与悲怆;而刚正的颜柳风骨也包含着与世的不尽相容,我喜欢父亲写给人赵体风韵的对春联,我也喜欢舅父颜筋柳骨中的庄严气象,那时,读他们的字我似懂非懂。
时光从容也变幻,订阅着《书法》与《书法研究》的舅父,大约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发出了感喟:“这书法怎么越写越乱,越来越使人不懂?”
书法杂志远离了他们,书法也远离了那些真爱书法的大众与学者,当经典被毁坏,当浅薄盛行的时候,那些被推崇为泰山北斗的书家,便于我们渐远渐杳。
上大学的时候,学习油画,夜间少事,性格内向而又落落寡欢的我,常看国画班的同学练字,心中痒痒,忽然有朋友告诉我,说有位姓寇的老师办了一个书法学习班,问我可愿意参加,我答应了。半年的时间我再次品味了《颜勤礼碑》,老师的字来源于颜体,略加变通,掺入何绍基意,挺拔中也见流动之意,毕业时索赠了两张,只怪我保存不善,让老鼠吃掉了许多,只留下无可奈何的心痛和残缺之陋,可惜这非历史老人所赐,只因家无定居,鼠患使然。读颜体,写颜体,爱颜体,直爱得日日研墨,夜夜临帖,梦里品帖,迎晨送月,竟达6年,那也是一个颜体风行的年代,因为爱颜,我购了许多劣质版本字帖《竹山堂联句》、《颜家庙碑》等,因为不懂,才收购了一批糟蹋古人经典的垃圾字帖,版本恶劣,误人子弟,有胜庸师。
当我再次进修于西北师大的时候,我自以为自己是个书法通人,当我再次与善于丑书的同学相比,专家认可彼字而否定我字时,我受到了对自己读帖对错的冲击……有幸遇到了一位老前辈,恩师——靳鉴先生,一次又一次讲解了我刁难式的追问,居然打开了一扇我未曾涉猎的广阔之门,碑派书法,民间书法,大篆精神,渐落入胸中,层云迭宕,我饱饮太古之泉。
《散氏盘》、《张迁碑》、《好大王碑》、《张黑女》成了对灯而扶案,品味而挥毫的必修,在这些古碑中我读到了一种不同于晋唐的古拙与苍涩,游于形外的自由与雅逸。
试着去投稿,先去敲那省书协的门,入选,落选,读帖,再投,我便读入了流行的时潮,今天流行王铎,我便写王铎;明天流行张瑞图,我便写张瑞图;后天流行米芾,我又写米芾;再后天又流行二王我又写二王;跟来跟去,忘掉了自己,迷失了自己,哎!谁叫我命运不济,没赶上流行颜体的时代呢?
陇中定西,好书法而成佳癖,书家成批成批而来,大把大把而去,于是我大开眼界,读到了很多时代书风,并书家之交谈,看其执笔用墨,有时也豁然开朗,读名家,读刘正成痛快淋漓,读郭子绪逸趣横生,读刘云泉率真写意,读巴根汝借古造字,读聂成文技之精熟,读何连仁豪气飞扬,读张士刚直逼古人,读曾翔造字因心,读李文岗东倒西歪,读身残志坚的武威荒乱恣肆……读到兴尽神飞,读到狂言乱语,读到灯火阑珊,读到物我相忘,读到沉迷谷地……
读他们,读出了源流,读出了风格,也读出了其中的奥妙,读得多了以后也慢慢的懒得去读了,而与诸人当中结缘最深的当属刘公正成和郭公子绪,他们为我拙作山水画题写了妙语跋文,我尊敬刘正成编书过身喜爱其豪气与奇气共生的书法,我也欣赏郭子绪绵绵不尽,自由达性的意趣书法,更爱其幽香落落,梦里梅花……
读着他们的字,学着他们的书法,试着去投稿。无数次的落选,就是没有读到中国书协变换莫测,别人轻易敲开,而我却不能敲开如同少女般莫名的心扉……
父亲习书三十多年了,早年任情奋发,好行好草,晚年忽归于平淡,一笔一划写起唐楷,六十余岁的老父亲在阳台上戴着老花镜,写得十分认真,赵的婉丽,颜的风骨,楮的飘逸,隶书的厚重融为一体。2005年10月,父亲突然离开了我们,读其字心碎而裂。叹其字"酒未醇,人已去……"
于是我想到了一生好书其意不在书法的父亲,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去青海,见西宁大厦四字,叹为观止,闻三叔书说此乃朱乃正先生所书,意欲拜访,奈何生活拮据,失之交臂,后道及此事,不能忘怀,常书“西宁大厦”,以味其妙……书家之缘,因之错失,书家之成,因之相离……
原定10月办父子书画联展,我道,欲请与我有缘的刘正成先生题字(当时知他来定),父亲欣然同意,但天不佑长者,溘然长逝,我扶柩而泣,悲情难抑,父愿未了,仰天长啸,天地之间,人事变换,非人力可为……
我依然喜欢那些经典,读王羲之坦胸露腹寄情山水,精神解放如行云流水而又千变万化的风骨;我依然喜欢颜真卿伟岸高烈的满腔豪情,落地融金的风度;我也喜欢杨凝式能奇能逸能静而存世极少的件件精品;也喜欢怀素和尚平淡从容的天真风韵;杨维桢不屑于世的旷世情怀;更喜欢简到极处的高处不胜寒的八大禅风,弘一宁静,谢无量天趣,都是隔世的先师,都是穿越历史相互对话的朋友,月白风清,读他们是一种妙处难于君说的悠悠心会……
有时我在想,读帖可能就读的是这种境界,一个很美、很真、很纯、很有兴趣的有我无我直见本性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