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还有没有意境的画?
为什么会写下这样的题目,让人提出奇怪的疑问,我想了想,是因为读了陈沛钰先生的画。
是的,沛钰先生的画是容易让人对“意境”这个很古雅的问题产生一些新的感觉,觉得写意花鸟画——特别是大写意花鸟画原来是可以这样画的。
“画有专工”。古人早就说过。花鸟有花鸟的“工”,人物有人物的“工”,山水有山水的“工”。文学创作亦大略如是。但是汪曾祺先生在《谈风格》这篇文章里说废名是“用写诗的办法写小说,他的小说实际上是诗”也是对的。为什么“角”与“角”之间不能适当地“串”一“串”,就像钱钟书先生所说的“打通”?难道不都是在表露一点心底的情绪——惨恻、孤愤、安静、欢愉或者因此而使读者也发生了类似的惨恻、孤愤、安静和欢愉?
陈白阳、徐青藤、八大以及“八怪”中之“二李”,为抒情的妙手。但是纯粹。纯粹是用笔道——真、行、草、隶、篆——尤其是行、草的笔道像写字那么有修养地一笔一笔地写出来的,精神气韵都凝于笔道,不事点画一外的渲染。是为人文人大写意花鸟画的一种具有典范意义的做法。那么,如石涛、任伯年、潘天寿,也是写,不过他们有一部分的花鸟,在写完之后,譬之石涛的墨菊,就惯作氤氲状;任伯年水鸟的环境赋清虚之致;潘天寿则似乎更寂寞一些,寂寞的原因之一就是将花鸟置于类似山水的大环境以且而浸出来的一种深邃的孤戚。——在笔道之外,注重花草虫鱼气氛的营造,有如山水,算不算是在“串角”呢?
这当基然也不失为大写意花鸟花当大雅之一格。
沛钰先生即是当今这一格中很典型的一位画家。是在石涛、任伯年、潘天寿一类大空偶尔为之的一种手法的基础之上刻意为之的一位画家。
刻意为之的结果,就是让人觉得沛钰先生的画含蕴丰富了,也就是越加富有符合现代审美的意境了。这于他的一批近作尤为突出。
比如《逆风》——《逆风》写的是竹。叙述的是两只“逆风”的麻雀的故事。只两只。两只就可以让人想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句话(觉得麻雀是了不起的)。不可思议的是画里的“风”——上下颠狂,迎面扑来,莫可端倪!哪来这么大的风?认真地读了这张画,觉得风之劲、疾狂、猖,只是画家在从竹的背后,顶着麻雀扑腾的方向,以淡墨轻轻地斜扫了几笔,就啸声大作了——声音由远而近,狞而浊,火焰一样地窜起,读者的心马上被压到了喉头尖上。
竹在中国画里作为一个专门的题材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历史,但是这样来画风竹的,境界就不一般!
为了达到不一般境界的目的,必要时,还不妨调动多种艺术手法和思维,使目的丰实起来,饱满起来,宛如从“情绪的池子里刚捞出来似的。比如《仙客来》——
“仙客”(白鹤)已经来了。远远地绰约于芦花荡里。趣舍不同,静躁有殊。挨着我们很近的一只,扳起长颈,侧脸——五分面的神态,让人看了生疑:是不是惊着了?是谁惊着了它?
——在画面顶上的天空,还有一只近距离的,在做着侧身的盘桓,一只迟到的客人。
沈括《梦溪笔谈》云:
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
沛钰先生的这张《仙客来》,不仅糅合了“如人观假山”的手法来画芦花湖泽,水天一色,并且恰如其分地运用了一点“焦点透视”来画群鹤,使有遐迩之别、具隐显之变,画面因此得到了深也,高也,平也,阔也,终归于大矣的境界。“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透过重重叠叠、曲曲折折的景致,我们仿佛也听到了“仙客们”轻声的对话。
大矣的境界有时还可以是这样子的,比如我见到的一个小斗方——
同样是湖泊,芦苇,横无际涯。鹭鸶有三,离人很近,且立得很静,做伫立状。这样的题材,以及看上去很简单的章法,通常是会落于俗套的,病于空——空疏之空。但是当我读了画题,便蓦然而戚,寂然而惊,愀愀然而无语也。神情一下子和画面的意蕴一样地肃穆起来了。
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云:
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
周亮工《读画录》引方亨咸语:
绘事,清事也,韵事也。胸中无几卷书,笔下有一点尘,便穷年累月,刻画镂研,终一匠作耳,何用乎?此真赏者所以有雅俗之辨也。
盛大士《溪山卧游录》云:
若夫挥毫弄墨,霞想云思,兴会标举,真宰上诉,则似有妙语焉。然其所以悟者,亦有书卷之味,沉浸于胸,偶一操翰,汩乎其来,沛然而莫可御,不论诗文书画,望而知为读书人手笔,若胸无根柢,而徒得其迹象,虽悟而犹未悟也。
这张以三只鹭鸶为题材的画,题目叫做《三思而行》!
——“止因胸次——多山川灵秀百物之妙,乘其傲兀恣肆时,咸来凑其凡府,有触即尔迸出,如石中爆火,岂有意取奇哉!”(明·李日华《墨群题语》)
取舍有致,超乎迹象,无意为奇,平极而奇。《三思而行》能使人味而思之者以此。
中国的大写意花鸟画,能使人味之不腻,思之不厌,且如况周颐论词——“(似觉)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除了“技”,尚须画中见“义”、见“仁”,见“德”。这样,画的意境就怪漫厚的。比如齐白石关于苍蝇的题跋——
庚申冬十月,正思还家时也。四出都门,道经保定,客室有此蝇,三日不去,将欲化矣。老萍不能无情,为存其真。阴历十月一日晨起,老萍并记。
此蝇比苍蝇少大,善偷食,人至辄飞去。余好杀蝇而不害此蝇,感其不骚扰人也。十二日又记。
其如沛钰先生的《寿者》,题跋亦自落落:
长寿积德之至,即谓谦退、安详、涵容、洒脱可也。寿山一民写所养身边之长寿花自勉。
“寿山一民”应当是他的号。寿吾寿以及人之寿,是为画中有“德”。“德”厚则含蕴深,意味醇,不然,则何谓意境耶?
我至今没有见过真的长寿花,但我相信自然界里的长寿花就应该和《寿者》的精神气格是一致的。它就应该是这么朴朴茂茂、丰丰盈盈、温温厚厚的,就应该这么美好而醉人!
至今,我也还没有见过真的“寿者”——远在孔孟之乡的陈沛钰先生。只是,沛钰先生与刘曦林老师尝有同窗之谊,因为曦林老师的嘱托,我才有缘尝试着为沛钰先生的近作写下了这篇不成熟的观感文字。不过,如果按照“风格即人”、“画如其人”的说法,我是应当认得了沛钰先生了,而且有如唔之快!
(本文作者系人民美术出版总社《人民美术》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