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谈论起中国当代版画,就必须提到黄丕谟,一个水印木制版画里程碑式的人物。从《黄海渔归》、《初夏江南》到《源远流长》、《春风春水江南》、《古墙新影》,黄丕谟和江苏版画界把中国水印木刻版画推进了一大步,具有纪念意义和学术权威的大型精美画册《中国新兴版画五十年选集》中,不但收录了黄丕谟三幅作品,还赞扬黄丕谟“为我国的风景版画开拓了新的领域”。
黄丕谟是幸运的,也是令人羡慕的,通过个人的勤奋、通过江苏版画的群体力量,结合自身的才情,成为了一个画派的创始人物之一和代表人物。黄丕谟的版画,“不论是陡峭挺拔的崇山峻岭,还是气势恢宏的万里海疆;不论是秀丽的江南水乡,还是沸腾的建设工地,无不倾注了画家的深情厚爱与拳拳之心。”(陈永昌《版画大师黄丕谟》,载1996年第3期《名人》杂志)黄丕谟通过版画征服了中外读者,多次获国际版画大奖,拥有国际盛誉,令艺术界为之自豪。
黄丕谟已身患尿毒症,每周三次去南京军区解放军总医院做血透的他,其实也该嗟叹时势造人、逝者如斯的无奈。横亘在他面前的金陵画派的代表人物,他的故友们一个个先他而去,却留下了几乎是难以逾越的中国山水画一个重要流派所达到的艺术高度。黄丕谟用晚年短短的时间去超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尘世追名逐利的人们,是不可能仅凭艺术的高度来追捧一个艺术家的,当市场把傅抱石、钱松嵒、宋文治等的国画作品炒至令人咋舌的天价时,可以复制同一张作品的版画就只能为世人所冷落,虽然翰海、嘉德还记着这些版画翘楚,但区区数万元的成交价,还是与国画作品有天壤之分。
如今,黄丕谟把创作重心转移至国画。已过八旬的他,对版画繁复的工艺已鲜有精力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但对艺术的虔诚,让他依然对艺术充满着憧憬,版画创作的巨大成功,给了他自信,也给他无穷的动力。老人颤巍巍的身影,孱弱的一双结着厚茧的手,证明了时光的特性。每天伏案半天,在水墨的云彩下徜徉,我们怎忍心去惊醒老人的又一个美梦呢?何况,这些个性鲜明、刀劈斧皴充满张力的水墨山水,同样熔铸进了一位艺术大师的创造力和心血,那是生命新的吟唱,挥洒间能找到年轻时的活力和潇洒。
一
长江入海口美丽纯静的崇明是黄丕谟出生的地方,那里有典型的江南民居,枕河而筑,对外交通所用的船,成了岛民最熟稔的交通工具。明朝郑和下西洋留下诸多佳话,朱清开辟海运航道,成就崇明沙船在航运史上的盛名。这些均是黄丕谟熟悉、又善于驾驭的题材,同时江南风光又给了他无穷的灵感,成为他版画中常见题材和抒发情感的载体。
不少版本的评论集中,总把黄丕谟叙述性的口吻,作为分析黄丕谟艺术成就的途径。黄丕谟父亲花雕木匠的职业,早年所受的教育中培养出的兴趣,甚至上海滩求学所受到的美术教育的影响,新文化运动中鲁迅先生倡导的版画运动,这些均是浮光掠影。从乡间学校美术教员到崇明县文化馆美术干部角色的转变(曾名教育视导团),打开了事业发展的空间,这让人不得不承认环境对人的影响,工作岗位给了黄丕谟机缘,成为报人、成为美编是种转折,这一切似乎又是那样顺理成章。否则,黄丕谟只能是一个群众美术干部。这段岁月的积绽,深深影响着他以后的创作。在辗战苏北、苏南之后,黄丕谟终于有了他的艺术根据地南京。沪宁一线自然成为他生命履迹中最深的印记。诞生其成名作《黄海渔归》的启东,历史上是崇明人北上“开生田”垦拓出来的“北沙”,文化、民俗、民风均是崇明的传承。《似望征帆日边来》等一批作品,更是故乡给了他创作的启笛。上世纪80年代代表作品《春风春水江南》和《太湖水滟渔村处》,均是黄丕谟创作纬度上从家乡崇明到南京所熟悉和热爱的题材,成熟的表现技巧和画种载体,通过艺术表现得到了升华,形成了黄丕谟艺术的根系。“春风又绿江南岸”,江南的风是绿的,这是他版画的基调,“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水润如酥,让黄丕谟的木刻版画有了灵性,丰沛的水分让僵硬的线条妩媚起来;江南如穿着旗袍纤纤执扇的女子,江南如一个与宇宙一样无穷尽的梦的世界,江南让黄丕谟迷醉,又通过黄丕谟的艺术处理、加工,成为富有地域特征的艺术作品。通过这些作品,不但让似曾相识的江南人惊叹被艺术所概括和美化的江南,让不谙吴风越韵的受众,也迷醉了江南之春,江南之水。
在沉醉于江南题材版画作品时,我们不得不承认,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苏水印木刻版画的成功有人的因素,也有地域的因素。通过艺术家作品的张扬,成就了艺术高度。这与北大荒版画和四川版画流派,恰成南北和东西对比,这是另一创作纬度。
二
仅凭生活题材,是不可能让黄丕谟轻易成功的。
黄丕谟的成功,受到生活、传统和时代精神的熏染。江苏水印木刻版画的另一个代表人物吴俊发评价道:“开拓了中国风景版画新领域的黄丕谟作品的重要因素,可以说首先是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其次,不仅是继承中国传统的水印木刻技法,而且吸收西欧的技巧,在套色中寻求新的路子,创造出自己的艺术风格。”黄丕谟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反映了生活是毋庸讳言的,“我是将取材现场的写生与个人的感觉融合在一起,用‘心’来创作的”。黄丕谟是现实主义的代表,综观其版画创作史,无不与生活、与时代的脉搏一起律动,这契合了苏联及东欧版画的创作理念,受到的影响也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从黄丕谟早期的作品看,如《社里添了牲口》、《在休息的时候》、《市郊晨曦》、《送电》等,无不是深入生活、体验生活,作大量素材准备后,提炼出来的时代画卷诗意写照。版画家刃锋评价黄丕谟时说他“可贵地反映了熟悉的生活,不仅仅画客观的一山一水,更是当代的一山一水,他抒情的是家乡之情,祖国之情”。前中国版画家协会副会长马克说:“欣赏黄丕谟的木刻,常常会令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说熟悉是因为它们都取材于现实生活,都有一种亲切的生活实感和跃动着的生活旋律;说陌生,是他们虽来自生活,但绝不是生活自然形态的照搬,而是经过画家的取舍、提炼、概括和加工,使他们具有与众不同的面貌和画家自己的风格特征”。不难看出黄丕谟艺术创作的宗旨就是艺术地反映生活。
在黄丕谟的风景题材版画中,我们有许多紧扣时代主题的风景作品,黄丕谟的版画题材钟情于祖国山河、人民生活和建设新貌,热情讴歌社会主义社会的新生活,富有时代气息和生活情趣,显示出奋发向上、振奋人心的精神境界。即使在他描写的自然风光中,画面上没有人物出现,也决不给人“无人之境”的感觉,其中总是渗透着人的意志、情感和生命力。黄丕谟形成的艺术风格,他一直作坚持不懈的深化,而没有盲目地离开民族之根,为唯美而唯美,最后失却自己的个性语言,这是值得黄丕谟庆幸的。
黄丕谟版画之所以成为版画界的一座高峰,影响着其后版画的发展,不但表现在其传统的审美意趣上,还表现在对传统技法的继承和发展上。黄丕谟既善于吸收民族传统绘画样式中的特点,又善于借鉴表现技法,化为版画语言。无论是根据北京荣宝斋木版水印复制国画的技巧和淡雅华润的效果,还是借鉴南京自明代开始的十竹斋“拱花”、“饾版”等独门绝技,苏州桃花坞、天津杨柳青等民间木版年画中的经典,甚至徐州汉画像石均为黄丕谟作为启发、作为借鉴。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全国崛起的“金陵画派”巨大成功的背后,黄丕谟耳闻目染,又将其水墨技法和独特的山水画气息渗入版画创作中。
可以说,黄丕谟的天资与悟性,决定了其艺术成就的高度,三年两度赴日本的艺术活动,其个展让被称为版画之国的日本木刻版画界为之倾倒;另一方面,黄丕谟又认真吸取日本水印木刻技法的精华、认真探究“浮世绘”中的技巧,特别是用色、用水技巧,从而让其版画语言更加丰富多彩,艺术手法驾轻就熟,创新意识不断体现、视觉效果淋漓尽致。
三
“由于我是将取材现场的写生与个人的感觉融合在一起,用“心”来创作的,别人绝对不可能与我的作品雷同。”黄丕谟一语道破其艺术创作的特点。
长江口开阔的江水日夜奔流,汇入浩瀚的太平洋,旖旎的自然风光给人以诗意的灵感,徐刚、赵丽宏、季振邦等形成了崇明籍诗人群体,黄丕谟版画中诗意的阐发,亦足见其才华。《巍巍长虹通万里》、《太湖水滟渔村处》、《月光皎皎江火明》等一批纯粹写景的画面,因为诗意的提炼、诗情的注入,而富有诗般高贵、雅效的意境,传统而明快,这一契合“诗的国度”的审美取向,让黄丕谟的版画更民族。中国版画家协会主席李桦用“情景交融”评价黄丕谟的版画。他说,“在他的作品里,既可看到美丽的江南景色,也充满了丰富的感情,其奥妙之处就是如诗歌一样,做到了情景交融。”李桦赠诗黄丕谟,“江南春雨薄如纱,水墨丹青马夏夸。只今枣梨胜画笔,丕谟水印自成家。”可见对黄丕谟版画的推崇。
在黄丕谟的版画前,你会嗟叹难以用水承载融合的“刀味”和“木味”,均能通过水溶性颜料发挥出各自灿烂的特质。圆熟洗练的刀法,干脆肯定;线条的构架借鉴了中国画线条的劲挺质感;通过水的巧妙运用,形成的渗透恰到好处,枯湿浓淡、色块分明、层次清晰,特别是色块与线条、色块与色块、墨色与彩色结合得天衣无缝。
在黄丕谟的版画中,构图常以广角镜式鸟瞰式,把景物进行巧妙安排,既符合中国画经营位置散点透视的解释,又不逾越西画中透视学法则,大胆地将摄影中的技法变成思维想象的辅助手段,绮丽万峰尽收眼底,留给人以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感受。黄丕谟版画的探索性是成功的另一重要原因。大局观,大经营和细节处理相结合,刚性山石和柔美水云相结合,洋洋洒洒的繁茂意象和洗练的色块相结合,平面铺设和大视角表现相结合,写实旨趣与抽象化处理相结合,让黄丕谟的版画具有鲜明的艺术创造性和个性。
四
版画让黄丕谟名满天下,也耗去黄丕谟几乎毕生的精力,鲜花和掌声把黄丕谟送至耄耋之年。
2005年,黄丕谟艺术创作60年回顾展在南京举行,近30幅笔墨酣畅、气韵俱佳的中国山水作品,几乎让所有观众为之惊呆。黄丕谟在讲话中直言五年后让大家再看自己的国画作品。黄丕谟永不言败,对艺术毕生的追求令人动容
黄丕谟晚年国画创作很悲情,也很寂寞。在益乐村某幢楼的六楼斗室里,一个国际影响的版画家,回归了国画的语汇,笔耕不辍。对于他的中国画,圈内人士其实早已为之折服。“他的中国山水有深邃的基本功,根植传统。上及宋元,下得四王之笔墨,而又汲取版画的构图技巧,更溶入时代精神,清光秀气,植于风涛云霓之间,山林天趣,表现于民族风格之内,笔墨趣味,完现于时代品质之中。而线条点画又繁简互用,读他的山水画,比临真山真水更多一层艺术感受。”(俞律语)
黄丕谟国画缺少的就是展示和造势。或许,对于淡泊名利、虚怀若谷的他来说,已经什么都不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