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健人是我的好友。他虽然不在专业的美术机构供职，却具有相当的专业美术水准。十多年来，他屡有精品参加各类国家级的大展并获奖，并被中国美术家协会接纳为会员。这，对于一位并非美术学院科班出身的“业余”画家，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人们通常把奇迹归之于偶然的因素。但在我看来，发生在健人身上的奇迹决非偶然的结果，而是必然的成果。对于健人的艺术历程，我是看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这便是正确的方向再加上勤奋的用功。人们通常把成功的秘诀归纳为“天才加勤奋”。但这一秘诀并不具备普遍性而仅具备特殊性；而“正确的方向加勤奋的用功”作为常识而不是秘诀，才真正具有普遍的意义和价值。因为，任何一个时代，天才总是极少数，绝大多数的人只是平常之才。因而，“天才加勤奋”的秘诀必然判处绝大多数人的成功可能性为死刑；而“正确的方向加勤奋的用功”的常识则提供了最大多数人的成功可能性，包括天才和平常之才。

　　至于讲到“正确的方向”，艺术又不同于科学。在科学的领域，正确的方向只有一个，与之不同的方向则往往可能是错误的；而在艺术的领域，正确的方向却具有多元性，无非有的方向仅适合于天才，有的方向则不仅适合于天才，同时还适合于平常之才。这，仍然属于特殊性和普遍性的辨证关系问题。例如，创作了伟大的《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绝对不是一个天才，如果他走石涛的方向，以他的条件，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他老老实实地走吴道子的方向，走李成的方向，终于积劫而成菩萨。

　　健人有充分的自知之明，他决不自认为天才，因此，他也决不选择石涛、齐白石的方向，而是选择张择端、林椿的方向。尽管这一方向，自明末以降的几百年来，已经被天才们认定为错误的方向，但根据多元化的常识，他坚信石涛、齐白石的方向是正确的，张择端、林椿的方向同样是正确的，而且，以自己的条件，所适合的只能是走后者而不是前者。尽管天才们可以在石涛、齐白石的方向上“一以当十”、“一超直入如来地”，自己却只能在张择端、林椿的方向上“十以当一”、“积劫方成菩萨”。十多年来，他甘冒“匠气”之讽，不懈地以造化为师，以刻画为工；致力于追求以形象之优美论，画高于生活，而不是“以形象之优美论，画不如生活，以笔墨之精妙论，生活决不如画”。

　　他所创作的花鸟，几乎每一幅都对所描绘的对象作过严格的实物写生，然后再加以匠心的剪裁、取舍。所以，看他的作品，第一眼的感觉是非常的逼真，但紧接着仔细地玩味，却又发现画出来的形象与生活中的对象存在着许多的“不合理”。他的每一幅创作，都经过了九朽一罢的铅笔勾描，一件草稿，十天半月是常事；再拷贝到正式的创作上，勾线、染色，又是一两个月。相比于天才们逸笔草草的“以画为乐”，正是“身为物役”的“顾其术亦近苦矣”，然而他却乐在其中。

　　健人的设色别有一功。他所采用的是湿染法，所以显得特别的滋润、透明，把花和叶的浥露之感，描绘得十分淡雅清新，突出了对象娇嫩的韵致，夺造化而移精神，能为雅俗所共赏。它，不是“只可与知者道，不可与俗人言”的“写胸中逸气”，而是可以“粉饰大化，文明天下”、为雅俗所共赏的艺术创作。

　　近年来，在画界有关于“工夫”和“功夫”的讨论。什么叫“工夫”呢？工夫在画内，也即画之本法，如我们称李公麟“工画人物”、郭熙“工画山水”、张择端“工画风俗人物”，包括梅尧臣诗称徐熙画花“描写工夫始惊俗”。什么叫“功夫”呢？功夫在画外，又称画外功夫，包括哲学的修养，文史的修养，诗书的修养，在今天更包括公关炒作的功夫。记得上世纪80年代国门刚刚开放，老外对中国画充满了敬佩，及至一些画家对老外作当场的表演，五分钟完成一件作品，老外的敬佩之情顿时作罢。于是，我们便指责、嘲笑老外的不懂，殊不知画家花在这件画上的工夫只有五分钟，但在画外的功夫却是几十年！不过，徐熙、张择端花在一幅画上的工夫十天几个月，他们的画外功夫决不会是零。健人的画是见工夫的，但他同样也有功夫，只是这功夫不是哲学、文史、诗书，更不是公关炒作，而是对绘画几十年如一日的敬业精神。

　　对于艺术家来说，创作的方向应该是多元的，而不应只有一元；对于社会的审美需求来说，艺术的风格同样应该是多元的，而不应只有一元。艺术不只是天才之事，也不只是个人之事。功夫诚可贵，工夫价更高。在不世出的天才，因为拥有了功夫，所以不妨摒斥工夫，在我们这些平常之才，既然不具备天才们的功夫，就决不能不讲工夫。处于多元化的今天，我十分欣赏沈健人，也十分欣赏他的作品；出于普遍性的立场，我更十分称许他的创作方向，也十分称许他的艺术风格和工夫投入。

　　2006年6月于海上长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