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与石在我国自古备受青睐,它在绘画题材中久盛不衰。特别是《竹石图》,则是更大程度上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的审美情趣。苏轼作为文人的代表人物,也偏爱“竹石”题材,并且在绘画理论与实践的高度统一中达到了“传神写照”的至高境界。中国美术馆收藏的由我国书画收藏鉴赏家邓拓先生捐献的苏轼《潇湘竹石图》正是其绘画艺术的代表作品之一。
《潇湘竹石图》纵28厘米,横105.6厘米,绢本。图本身有湘中杨元祥之题,拖尾有天台叶湜、浙右李烨、闽郡郑定、吴郡钱复、钱唐高让、庐陵吴勤、檇李钱有常、庐陵蔡源等元明二十五家以及近代西充白隆平之题跋。1983年,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对《潇湘竹石图》卷进行验证和研究,认为其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并收录于文物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中国古代书画精品录》第一册。
富有文人气息的意境与语言
苏轼为“文人画”的倡导者,在中国美术史上有着不可抹灭的功绩,但其所留传至今的画作极为稀少。透过《潇湘竹石图》折射出的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生存道理,流露出作者对事物认知的态度和思想感情,显示出作者的人文艺术精神已达到造极的境界。
(一)《潇湘竹石图》构图奇特,造意匠心独运,浩繁的景物得之于外师造化而高度概括。苏轼采用长卷式构图,画面充满了张力和富于灵性的变化,使人在“窄窄画幅”内如阅千里江山,这是他严谨的创作思维与浪漫主义手法相结合的产物,是一种高度的艺术概括。展开画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远山烟水,可谓“景物至绝而微茫缥渺”;慢慢的又露出了“风枝雨叶瘦土竹,龙蹲虎踞苍藓石”和湍流之水,此图画石“磊落雄壮,苍硬顽涩,矾头菱面,层叠厚薄,覆压重深”,写竹“其茂梢劲节,吟风泻露、拂云筛月之态,无不曲尽其妙”,其水则有如“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之势;好一派紧张热闹气氛,扣人心弦。沿水势而上,激流渐缓,淡墨点染的烟水、云山、远树使构图更有一种险中取胜和搏动、层次丰富的艺术效果。这又如宋·韩拙《山水纯全集》所述:“有近岸广水,旷阔遥山者,谓之阔远。有烟雾暝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见者,谓之迷远。景物至绝而微茫缥渺者,谓之幽远。”正是如此,苏轼以阔远、迷远、幽远之势,使整幅画画面气韵生动而富有层次感,真是令人心荡神驰,恍惚置身于潇湘洞庭之间,徘徊凝视,久久不忍离去。
苏轼利用近水与云山、蹲石与远山、筱竹与烟树强烈的对比作为画面的焦点展开描绘,画面自远至近而又及远,繁简、大小、疏密、动静等布局合理,段落分明,层次丰富,结构严谨。同时以潇湘二水的交汇点为中心,从而使画面出现惊涛拍浪般的高潮。围绕这个高潮,画面演变出此起彼伏的烟水云山:那宽敞延绵的潇湘二水使人心境开阔;宁静深寂的远野令人心旷神怡;烟树掩映下的对岸让你赏心悦目……山川物态,应有尽有,意境盎然。苏轼在创作中始终把握以写潇湘二水上下万物寓“水”之意境的立意,在构图上始终注意主次、轻重、繁简、动静等艺术对比以及连接贯通的艺术效果。因此,富有笔墨色彩的画面充满着变化、统一、对比、概括、夸张的哲理与灵性。
(二)诗境和画意是产生杰作的开始,而杰作的产生和完成是靠艺术家整体的素养,同时苏轼的意气又与内容高度统一并使之充分发挥。
《潇湘竹石图》中遒劲峻峭的枝叶顾盼生姿,浓淡掩映的墨色清新爽朗,而其中又注入了作者的一腔豪情,因此尽管是偃竹,却给人以昂扬英挺之感;几丛筱竹正飘摇忽定,叶子也显得湿润,恰似“湘江烟雨”中的情景。其竹叶逼真,长短阔狭浑如天成,叶尖既铦锐又鲜活,楚楚有生气。所画卷折的叶子用笔圆转翻跳,一气呵成。竹竿则以楷书及行书撇、捺、竖、横等笔法写就,笔笔到位,“用笔秀嫩,风韵高标,绝无画家气味,显然为文人之笔”。其石有如“蹲虎”。以清淡、空灵、松散之笔草草而成,石似卷云皴,实则是无皴法,信手写出而不求形似,与日本永青文库所藏苏轼《古木怪石图》中的虾蟆石同出一辙。
(三)在苏轼的人生经历中,其经历了两次“在朝——外任——贬居”的遭遇。他从直陈政见到寄寓托讽,从满怀信心地追求政治抱负到淡化功名意识而追求精神满足,对人生采取一任陶铸的态度,把人生视为一个不断超越、不断显示自我的精神追求过程。苏轼在《黄州安国寺记》中深有所悟地说:“……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
在万竿修竹间焚香静思,苏轼达到了物我相忘、融为一体的修身境界,从安静中寻求心灵的自我解脱。《潇湘竹石图》画面上的一片土坡,两块石头,几丛疏竹,左右烟水云山,渺无涯际。苏轼借助“比”、“兴”以抒怀和怨刺,惊恐、孤独和悲凉百感交集,交积于心,天涯流落,凄清难忍,他感到悲哀、空寂。那“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之水却表达出苏轼的另一番滋味:厌于名利,企望超脱,但这是不得已的。画境犹如心境一般郁于中而呼于情。
身处异乡的东坡,政治失意,心情处于低谷,想到挚友情怀,缓和自己矛盾的心情,于是“起来淋漓泼醉墨,写出一幅潇湘图”,并在图末题“轼为莘老作”五字。五字题款语言简练、亲切,突出表现了莘老与东坡的深厚交谊。苏轼处黄州时,孙莘老因政见与王安石相左而被贬为地方官员,此时两人可以说是“同愁莫展”,彼此的心境正如画面所表达的那般,真是“水流天不尽,人远思何穷”,苏东坡将自己无限的情思付于绢上寄予孙莘老,大有“枫叶萧萧桂叶碧,万里远来超莫及”之感,令人感慨万分。
山本静,水流则动;石本顽,竹活则灵。当我们走进“画幅”,仿佛置身其中,渐闻水声潺潺而泻于竹石之间,远望烟波江上千山削翠心驰神往。这是一种生活的真实,一种艺术的灵动,还是苏轼人生经历和情谊的结晶。
深厚的人文精神和超越时代的感染震撼力
近千年来,《潇湘竹石图》辗转漂泊,历代文人又赋予了其深厚的人文精神。其“本幅上有纪年的元代人题,后又有大量元、明人的题跋”,凡二十六家,计题跋文字三千余言。题跋始于元惠宗元统甲戌年(1334年),止于明世宗嘉靖辛酉年(1561年),自此之后,图卷一直秘藏于金陵李家,“未尝妄生示人”,故为历代著录家所未见,然细品诸家题跋,实际上便是一部专题著录,为阐释苏轼《潇湘竹石图》提供了例证。因篇幅有限,本文择录其中几篇,以飨读者。
(一)叙事性题跋
元末湖南杨元祥题曰:“东坡竹石戏墨始见于湘中故家,绫背象轴如旧。越十五年,其家子孙物。故使婢售于市,偶予见之。岂造物相成于。予躬惜绫轴已剥落矣,竟以石米易之。坡仙笔迹宛然可敬,予不能留意。专为梁台杜聘君德甫献,德甫乃好事传雅君,子故予不惜己。元祥,元统甲戍二月望书。”
(二)赏析性题跋
“复庵”(即梁复初),赏诗为:“坡仙去莘老,竹石图何云。天高洞庭月,地远潇湘云。”历任明朝正德年间工、户、吏三部尚书的“松泉夏邦谟”跋文曰:“东坡逸迹天下奇,竹石点染潇湘姿。恍惚二妃倚薄暮,林间或有泪痕垂。风枝露叶真洒落,金相玉质无倾危。龙蟠肯令牙角露,凤舞会见羽毛披。精绝愁惊山鬼夺,幽玄不遣冯夷知。尘凋色暗人何在,空遗绢素浮光彩。锦包玉轴装束新,流传已殆邻千载。如君珍获久更全,坐阅麻姑几桑海。”
(三)题咏性题跋
“檇李钱有常”赞曰:“千载眉山一伟人,流传遗迹总为珍。雄文自是倾前辈,戏墨犹堪绝后尘。山石似沾春雨润,凤枝应濯晓岚新。春雷变化蛟龙后,始信毫端妙如神。”
“庐陵蔡源”叹言:“眉山草树久焦枯,慷慨人间见此图。戏墨淋漓元气在,满林烟雨正模糊。”
“人间遗墨若南金”。苏轼嗜画枯木竹石,可惜他的画作传世至今极少。苏轼《潇湘竹石图》卷,不管是画作本身,还是后来元明二十六家的题跋,都耐人寻味。苏轼《潇湘竹石图》卷除了其艺术价值外,还有着艺术难以替代的历史文化价值,可以说是一份珍贵的文化艺术遗产。
(原文12000余字,本报刊登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