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油画、版画等画种相比，水彩属于轻松灵便的材料，传达出来的视觉效果优美畅亮、雅逸别致，是画坛中的浪漫骑士、行吟诗人。更重要的是，这一画种发明的巨大意义在于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一种观看和记录方式。

　　14世纪开始，人文主义思想复苏，西方人从沉重的十字架上走下来——把对宗教的顶礼膜拜转向大自然，绘画的使命从为神服务转变成为人服务。人们以更为轻松的方式看世界——在丛林与高山之下、在平原与大海之间，无声的生气在酝酿，即使是一花一草也启示着欣欣向荣的生命萌动，优美的自然景色唤醒了人性对生活的渴望。于是，人们在这一方天地里流连，把自己的内心生活交托给它，并与之契合交融，作为人生的安歇处。水彩画的工具、媒介简单轻捷，用它作景色的记录当然是最为方便了，加之水彩的流动性和透明性都很适合于创造明暗氛围和远近的色彩空间，并能捕捉瞬间的完美印象。所以，在欧洲大陆水彩画成为热门，当时的英国，最初它是以公众艺术的方式出现，类似中国的册页——代表书房之内的亲密交流，它提供了一种新兴视觉效果的美术媒介。之后，它发展成为羽翼丰满的美术形式，拥有考察自身心智上的修养积累和纯粹的审美标准。多年来英国人对这个画种一直保持高度的热情，在艺术上不断探求，尤其在风景画领域中被极大发挥，其成就远远超过了人们的预期。

　　与西方人相比，中国人对自然的浪漫情怀似乎觉悟得更早。“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晋陶渊明），山水田园作为大自然的客观存在，为中国画家所迷恋。崇尚自然，向往和谐，以诗言志，以画寄情，唯心是真，心无外物，与中国人认识论的发展相一致。特别是文人参与绘画后，逐步把这门艺术同中国的宇宙观和认识论结合起来，把艺术体现同人与自然的关系连接在一起。晋人王献之说：“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寥寥数言，使山水有了灵性，悟出了自然美景的真谛。人与自然交融其中，颇得三味，审美的方向直接指向自然，形成了崇尚自然，与道合一为特征的哲学体系。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认为文人画以主观融合客观，以情感再创意象的方法是整个中国绘画的精粹，这种作画态度和方式影响至今。

　　西方水彩画“五四”前后进入中国，意味着西方人观看世界方式进入中国。即符合人的眼睛生理结构的观看事物的方式，以不断“逼真”地叙事的视觉框架与策略看世界，从而使中国人在传移摹写、意象审美理念的基础上，有了另一只眼睛的参照，其意义是重大的。因为，常言道，画画是画修养，有什么样的眼光就会出什么样的作品。画家怎么看世界？看的程度如何？看是画家对世界的一种关照，一种人生观，从“看”中得到思考和评判，这正是绘画在图像世界如此发达而不被淘汰的意义所在。从几百年的文化历史发展看，西洋水彩画二十世纪以前大多以写实性的焦点透视的规律处理构图，以明暗分面的方法表现形体，以揭示客观物象的空间色彩关系再现自然。在光学、透视学、色彩学、解剖学等自然科学的推动下，形成了完备的造型体系；与西洋绘画相比，中国人在观察方法上，采用“应目会心”、“以大观小”、“动观熟记”，主张“动观”和“卧游”，注重写意。明代大画家董其昌讲的“石分三面”，并不是看西方人的三度空间，而是看一块石头要从三个不同角度去看它。这是以浪漫主义之手法，突破时间和空间对形象的局限。是四维空间、全方位的看世界，与“意象”的理念完全一致，于是有了高远、平远和深远的视觉方法，是综合了作画者的全部印象，是一种再创造，正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文心雕龙·物色》中说:“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表明画家在绘画中主动追寻自然，并且要把自然作为人生的安歇处，并与之契合交融，获得一种融情、性、道于一炉的审美享受。中国绘画的表现起点是对现实状态的背离和对自然人生的接近，是真正的、顺向式的恢复和还原人本的精神能力和认知能力，是一种体验式的真实，西方绘画是体验式的虚幻。比如在用色观念上，中国人认为色彩只是综合观察中的一个环节，不追求细微复杂的色彩冷暖变化和光感效果，注重把握宏观的色相，并揉进作画者自身的创意，再比如联想、设计、意念等，再创造出一个物我两映的色彩世界，带有很强的主观能动性。还有在用“水”的技法上，传统绘画中，水不仅是简单的媒材或物理上的概念，而且成为哲学理念上造成空灵、朦胧、虚远、神秘意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创作方法上，强调“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辩证理念，追求“畅神达意”的艺术效果；在构图处理上，有立轴、横披、长卷，扇面等自由多样的画幅形式和画面比例，强调主次、虚实、藏露、开合、疏密、繁简，讲究造型因素对立统一的处理。倘若我们认真研究和学习，这些理念无疑会带来水彩画新的空间和表现意识。

　　所以，当今的中国水彩画应当提倡表现，我们不要企图临摹大自然本身。绘画是要为真实世界找到绘画上的对应，而不是用精确的细节来复制。这就意味着，当我们面对自然界本身，必须对看做出选择，决定取和舍及其程度的多少。当画家天人合一，五行风水在心中活跃之时，其才情自然也在画面上倾注。事物的本质、造型的力度、构图的合理、思想的内涵、材质的意义都在看的过程中渐渐实现，在光色的协调中，获得一种精神寄托。

　　（蒋跃：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水彩画硕士研究生导师、浙江美术家协会副秘书长、浙江水彩画家协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