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龄是一位满腔热情投身于国际艺术交流的具有广泛影响的艺术家,他每年都要应邀去国外讲学、交流,同时也经常邀请国际艺术家来中国相互切磋。
不久前,我到他家做客,适逢他刚收到日本著名美术评论家海上雅臣的来信,他看罢后,顺手递给我看。我读罢,觉得是一段很好的艺坛佳话,便向他提议披露于报端,以便让更多的读者了解海上雅臣,了解井上有一。
海上雅臣来信全文如下:
“王冬龄大师:您好!
去年在杭州国际书法艺术节留下的美好记忆,我现在还时时反刍,余味无穷。当时以王冬龄先生为首的各位先生与学生们互动交流的场面,令我联想到古希腊时代的哲人被弟子们围绕的情景,非常和睦亲切,而又触及到问题的本质。我想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您本人从容不迫的气度。
此后又收到了您于辞乙酉除夕迎丙戌元旦时挥毫的‘前身相马九方皋,’更令我十分感动。我把这幅大作装裱成挂轴,挂在壁龛中时时观赏。为了表示对您的感谢,特将这幅作品与井上有一的‘前身相马九方皋’作品挂在一起的情景,拍成照片送上。
井上有一将‘九方皋’写成‘方九皋’,自有缘由。江户时代的画家池大雅酷爱九方皋的故事,并刻章留念,却不慎误刻成方九皋。他并没有重刻,而是以此误刻为乐事,使用了这枚印章。而有一复以大雅的乐事为乐事,写下了这幅取自《列子天机》的‘前身相马九方皋’。
我现在就是将这两幅作品挂在壁龛欣赏,沉浸在喜悦之中。右边还有三幅小品,最上面是字治山哲平画的水墨画‘天马行空’。他是日本代表性的前卫抽象画家,因为知道我属马,特地创作了这幅水墨作品。中间是黄品臻画的‘九方皋相马图’。下面是黄品臻的速写,画的是一了在这里阅读白隐全集的场面。
我很期待下次能有机会和先生一起在我的书斋欢聚。现在先把照片送上,希望您能喜欢。
另外,关于出版‘井上有一临颜氏家庙’的事,不知进展如何?希望先生能尽量促成此事,将不胜欣幸。
祝
夏安
海上雅臣
2006年8月2日”
2005年10月,王冬龄牵头组织了首届杭州国际书法节,邀请海上雅臣参加展览活动。海上雅臣不但愉快地接受邀请参加展览活动,而且作为井上有一的好朋友和研究专家,他还带来了“井上有一的现代书法展”,于10月30日至11月3日在中国美术学院展览厅展出。2日晚上,海上雅臣作了关于 “井上有一的现代书法” 的学术报告。
他和王冬龄虽然也是初次见面,但早已各有所闻,心仪已久,所以两人一见如故,交流非常愉快。他们之间的对话,有一种“相看两不厌”的境界。而他们之间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便是井上有一。
井上有一是日本、也是曾在欧美风靡一时的抽象表现主义的旗手。他1916年出生于东京平民区一个住在长工工棚的旧货商家庭,1941年师从书坛前辈上田桑鸠学习书法,8年后,蜚声书坛。出人意料也令人深思的是,就在他先声夺人、引起书坛前辈关注的时候,他却不满暮气沉沉、固步自封的书坛现状,于1952年正月向上田桑鸠递交了绝缘书,宣告与陋习不改的书坛决裂,另行成立了一个“墨人会”。这不是对老师的不恭,而是他要否定“书法”,以及“书法”这一名称后面的书坛、权威、以及一整套的运作模式。“最滑稽的事莫过于书家自以为能独霸书写。书写是万人的艺术。每个人都能通过日常使用的文字成为艺术家,这使书写在各种艺术中独胜一筹。正如原始人使用的土器一样。像书写这样,能生发在生活中,极其简朴、直接,而又无比深远的艺术,即使在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这段话就是1952年井上有一在创办墨人会时所说的,可以视为他的“书写宣言”。从此,“书写是万人的艺术”,“随心所欲地书写”成了他的行动纲领,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创作成果,是完全突破传统书法概念的书写作品,绝对横空出世,惊世骇俗。而且,他一辈子恪守一条原则:不收学生,不卖作品。他是一位在艺术之路上艰辛求索的苦行僧。
在寂寞的探索路上,他与著名美术评论家海上雅臣不期而遇,受到了海上雅臣的激赏,两人成为知交。当他69岁因肝硬化去世时,留给家人的遗嘱是:“作品是我和海上的事,你们不许插嘴。”
对井上有一有了一个大致了解之后,我们就会认识到海上雅臣在杭州国际书法艺术节期间带来井上有一书法展览,并举行学术报告会的重要意义。知道了这一背景,我们欣赏《前身相马九方皋》这件作品也就有了一把钥匙。他之所以要努力这样做,不仅仅是要让世界上更多的人认识井上,更是借此寄托对亡友深深的思念。这种俞伯牙钟子期般的知音相遇,真可谓高山流水,古风犹存。而这件作品,正是这一美好感情的见证。
伯乐也罢,九方皋也罢,决非仅仅是一个关于相马的寓言故事,他们身上,实际上承载着一种文化符号,一种在人才培养、使用机制不健全的情况下人们对发现人才、重用人才的期盼。海上雅臣和井上有一的关系,其含义比伯乐识九方皋于垅亩,比九方皋识千里马于沙丘似乎还要更进一层。井上有一以身后之事相托,而海上有一不惜耗尽多年积蓄为亡友出集子、办展览,如果不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追求,共同的使命,单凭友情恐怕很难做到。
乙酉年是王冬龄的本命年。这一年,他把很大一部分时间和精力,用到了组织策划包括国际草书大展、国际现代书法大展等一系列大型书法活动在内的首届杭州书法节上。他因此而被《书法》杂志评为2005全国书坛十大风云人物。可以想象,在六十花甲的除夕之夜,他的心情肯定颇不宁静。他是一个事业心非常强的艺术家,六十年一轮回,他的事业正处于新的起点上。他的眼光,肯定不会仅仅局限于狭小的天地,而是极目于国际艺坛,放眼于长远。他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当他回顾一年的不寻常历程的时候,他肯定想到了一位位曾经真诚帮助、热心参与书法节的朋友们,其中自然包括海上雅臣。于是,就在辞旧迎新的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候,他激情涌动,铺纸挥毫,一气呵成写下了《前身相马九方皋》,并题跋:“海上雅臣先生乙酉秋月于中国美术学院举办井上有一作品展并作学术报告,令人感慨无己。井上海上结缘,乃艺苑佳话耳!吾爱井上之艺,吾敬海上之品,书此奉寄以博海上雅臣先生粲正。乙酉除夕丙戌元旦 王冬龄于杭州。”
这幅作品用笔之酣畅,气韵之生动,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不经意之间,为中日两国的书法交流书写了一段令人回味无穷的篇章。
因为王冬龄执教居住皆在“湖上”,我便半开玩笑地说:原先是井上海上相交,现在是井上海上湖上相交,一衣带水,翰墨相通,岂不妙哉!
王冬龄老师为之一乐,颔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