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春天,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用他那诗人的激情为中国美术学院老教授金冶撰写了《阅尽风波后,渔歌一曲清》一文。
今年的初冬,金冶驾鹤西归。
金冶的讣告简短得让人难以置信:油画家、美术教育家、理论家、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离休干部金冶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十四时四十分在(浙江)省中医院逝世,享年九十四岁。没有社会职务、没有歌功颂德、没有“功劳簿”……就像他的作品一样,没有夸张,没有媚俗,只有华彩中渐渐淡远的简括。
这个冬天,在塞纳河岸与西子湖畔一定少了一位敦敦长者写生的风景,但是,记忆一定会勾起我们后来人对“风景”的追思。 编者
金冶先生理一理白发,拎着铁皮桶和竹扫帚,穿过长廊,昂然走进白墙花窗的厕所。他并不理会里边的人,自顾自地开始冲水和打扫。自来水的清冽使厕所浓重气息通畅起来,竹扫帚在水泥汀上的洗刷,发出不紧不慢的声响,却有一种磨牙般磨人的感觉。
这是1978年深冬的一幕。冬季无雪,春天也不远了。金冶先生当时仍在劳动改造中,但他打扫厕所的凛然气质,给“文革”后高考进校的学生印象深刻。
这老头是谁?
同学们互相发问,所知者不多。后来才慢慢知道他是“文革”前美院著名的“三金”之一,对印象主义艺术颇有专攻的研究。那以后不久,金先生解放了!“解放”这个词今天已渐渐淡远,但在“文革”后期则代表了一个人的新生。金冶先生新生之后,安排在院学报《美术研究》工作。
《美术研究》今天已不在了。但,这份刊物却深深地印在“文革”刚刚结束后的中国艺术文坛的记忆中。中国现代意义上的艺术教育始于20世纪的一二十年代。最早的影响一方面来自东方的日本,形成 “西画东来”的现象;另一方面这种影响又重在当时已成为欧洲现代艺术运动经典基础的印象主义艺术及其精神。20年代后期,以当时国立艺术院为代表的艺术高等教育机构,几乎直接从巴黎接受了印象主义精神洗礼的办学思想。这些都可以算是印象主义在中国产生影响的第一个历史阶段。金冶先生正是在这个时期里,深受熏陶,形成他一生一世为之所养、又为之所累的基本素质和基本立场。
上世纪50年代初,金冶先生就在美院学报《美术研究》工作。有机会对包括印象派艺术在内的西方现代艺术进行系统研究。发表了《关于绘画上的印象主义运动》、《论马奈及印象主义艺术的性质》等独具分量的研究文章。但正是这个时期,随着苏联对印象主义艺术的讨论和批判,中国艺坛也开始了相关意识形态的清讨。印象主义被作为形式主义的圭臬而首当其冲。这开始了印象主义在中国的第二阶段。金冶先生也随着印象派被扫进“封、资、修”的历史垃圾堆而被定为“右派”。失去了正常的教学和研究的权利。
本篇开篇的叙述,正好可以放在这个时脉上,发生于印象主义在中国的第三阶段的前夜。改革开放的初期,百废待兴。“解铃还须系铃人。”中国艺术界的复苏正是由印象主义运动被重新确认而开始的。金先生一身傲骨,由洗厕所侧身而进办学术刊物。他对印象派艺术的一往情深起了作用,使得当时的《美术研究》成为这场复苏的学术重镇。那时美术刊物不多,《美术研究》像一扇西窗,每一期都为艺术界带来新的视野。印象主义艺术这一片荒岗,首先在刊物这里被开垦为一片希望的田野,并由此开始追踪西方当代艺术不断变迁的百年历史。
1979年的冬季,金冶先生在院陈列馆的二楼,为我们做了一场令人终身难忘的讲座。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金先生详密地剖析了塞尚的《蓝色花瓶》。他用不紧不慢的满人口腔,说明塞尚的花瓶为何是歪的;那桌边沿的线条在穿过花瓶后为何是错开的。最后他给出一个时至今日都应当记取的塞尚原则:画面上所有的物形之形与物形之外的空白之形,其视觉价值是一样的。他向我们解释了画面空间中的虚与实的问题,为我们这之后认知整部西方现代艺术史铺平了视觉结构体验的道路。
那个冬季的寒夜,长久地留下来,成为美院一代大学生的公共记忆。美院正是由于有这样一批将艺术作为一种精邃学术来研究、并引为终身理想的学者型的名师,而深刻地塑造着代代学子,形成一条深邃而隽远的精神脉络。
90年代,金先生退休之后,终于有机会来到他仰慕了一生、并为之付出青春代价的印象主义故乡的巴黎。今天,这个旅程只需10个小时的空航,但金冶先生从他青年时期受到印象派绘画影响开始,到80高龄站在这些曾于印刷品中无数次揣摹的原作面前,整整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人生。老人白发飘飘,站在奥赛火车站的巨大穹窿之下,寂然无言,那心中的喟叹与回响却是难以想象的。这一幕正是中国的西方学学者的悲怆写照。“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①还有谁能够比这位老人更加深切地体会到这种心灵的咏叹呢?
金冶先生选择了留在巴黎,一如他年轻时选择了印象派。他曾经坚守印象派绘画不用黑色、暗部受天光影响用冷紫色的信条;曾经在劳动和洗厕所的间暇用心揣摹印象派对色光的表现。现在,他就活在了这个世界中,活在了印象派绘画和熏养这种绘画的精神、阳光之中。他画了一阵印象派画风的画,这类绘画不能说是摹仿,无论谁知道了这半个多世纪的坎坷历程,都会将之视为一种生命的追求,一种超越形式的生命之神的迹化,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信念的写照,而加以珍重。
金先生并没有停下来。当他如饥似渴地身体力行着印象派绘画的表现技法,从形从神上接近这个丰润的色光世界的同时,他也开始找到了作为一个东方造型学者在心灵上与印象派的距离。他让自己的心去与巴黎的晨昏相遇。这个备受生活磨练的老人,两眼清亮,双耳全聋,他活在一个只用眼睛的岁月中。他渐渐弃用小笔触,而让不同的色块在画布上漫滚,在空中、水中浮游,并在那里撞出光彩来。他的心正是在这种渐趋平整的色块中孤独地前行:建筑物被压缩成有张力的地平线,近处的水面轻轻抬起,云块一层层地叠去,万物趋向精练,线条越来越简括,这个世界开始在华彩中渐渐淡远。印象派的色光被这老人的心滤过,形成风日流丽的平远之境。这里边没有怨尤,只有人对风、对光的默默的领受;没有夸张,只有自然与人心彼此的安顿;没有媚俗,只有流连于风景的“忘境”。金冶老人用一颗东方人的心在光色的世界中显影。
“阅尽风波后,渔歌一曲清。”②
今天,金冶老人以92岁高龄,仍然奔忙在塞纳河岸与西子湖畔。无论是河岸还是湖畔,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他那白发飘飘都是一道抹不去的风景。而在他的风景、他那无声的色彩世界中,一切都是通明的,婉约与清丽,风采与淡远,人心与自然,无间无碍。
①唐·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②清·陈梦雷《建溪舟行》
乙酉年春
于京西国谊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