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贩子造假的障眼法就是作旧,或酸腐,或土埋,或烟熏,或石灰烧,作旧的目的就是要将器物上的“贼光”遮掩。但再高超的作旧法终有被识破时,因为岁月的年轮不是用笔画成的。
古典建筑中,不论中西,与自然融合的都是那么贴切恰当。厚墙高堞之于崇岩,粉壁蕉窗之于水乡,情景交织,天人合一;穹顶拱卷之于欧陆,石柱浮雕之于高地,错落有致,刚柔相间;翠瓦宣塔之于大漠,高脚草屋之于雨林,凝重活泼,相映成趣。羌楼之于峻岭,藏楼之于雪原,傣楼之于莽林,无不如此。时光将自然与人为、思想与行为淆糅得毫无缝隙。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文,儒家学说是农耕文明的集大成者,海上商贸成就了西方人的推理逻辑脾性。建筑是一方文明的具体表现,叙述的是这个群体的精神。有了这样的内含,才会有特色鲜明的乐律与笔势,虽说风格迥异、情调截然,但都无一例外地成了所处环境的一部分。唐突西施、刻画无盐者今日有,古时也有,只不过后来均被岁月风蚀去了,溶解进了泥土。出土文物的魅力在于它深得泥土滋润而焕发出的无限容颜也掩饰不住的那一束忧伤的目光,蓦然回首间,岁月发出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是青铜,薄薄一层锈迹,犹如身披轻纱绿裳的赵飞燕正在歇脚;是陶缶,剥落了五色,铅华褪尽一路风尘文姬归汉;是玉,脱胎换骨,马嵬驿前直面鼓噪的将士,贵妃的神情中刹那透出了岩石般的刚毅;是瓷,韬光养晦,自泥土中升华又回到泥土中,于是流露出易安居士式的深邃。
一样的材质,一样的工序,后人仿前人终难得其旨,或形似神离,获一二皮毛,或亦步亦趋,反弄巧成拙。青砖覆黛瓦,作旧者偏要加盖金琉璃,于是画虎类犬;紫砂壶须油润汗养,作旧者愣将其浸入油筒,只能适得其反。虽说作旧者的逼真也能蒙蔽诓诈一些涉世未谙者,然而假的真不了,行家里手自能辨得云壤,分清是非。雁门关头,补了顶不合体的门楼,柱也细,檐也低,左顾右盼文不对题;仕女彩塑复原残臂,不是肥,也不是瘦,却总有膝痒搔背之感。人们可以通过废墟的悲壮追思当年的轩昂气宇,通过支离的凄怆领会往日的精妙绝伦,但拙劣的复制蹩脚的模仿同伪赝作旧一样,扼止了想象,破灭了美好。人们可以原宥零落,但不能容忍冒牌,可以担待破败,但不应宽恕虚妄。
时人有时人的风雅颂,何必捏着嗓子哼古人的故调,时人有时人的精气神,后生晚辈怎能学得来。话本小说反映底层生活,俚歌方言、民谚童谣都是记录的好素材;吴友如将时尚入画,火车铁船、西装洋伞均可坦然纸端。其价值所在不在悠远,在时效,其可贵之处不在奢华,在真确。历史能够成为荣耀成为财富的时代,急于作旧者便会行动起来,太平时期尤其如此。若遇兵马岁月,庙堂寺宇垛粮草,书画典籍做薪柴,其精力在于苟且偷生,不在风花雪月,此时谁还有作旧的闲情。
不是时光太长久,是你我的生命太短促。作旧者不在乎延续生命,作旧者的未来就在过去。逝者如斯,流水逝尽,大地皴裂成哥窑碎纹,青春逝尽,玉颜泛黄成一叶宋椠,时光逝尽,日月浓缩成两滴玛瑙泪,胶状般悬在天心,滚也滚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