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展是我工作的一个部分。我习惯于看展就像习惯于每天上班之后要泡一杯绿茶一样。每天喝同样的茶杯,放同样的茶叶,泡出来同样的茶汤,我的肠胃很受用。看展也一样,我的眼睛很受用。但很长时间以来,看展如同喝茶,除了受用,却激不起任何其他器官的刺激和新鲜感。
那天去看“浙江名家——油画邀请展”,没什么报道任务,也不用采访,我可以细细地观摩品味。
星期天上午10点,偌大的展厅,偌大的展览,却只有三三两两不到十个人在看,看得出其中大部分还是锻炼完了不肯回家的老年人,因为我听到其中一对老年夫妇的交谈。
男的说:“这个人画得和真的一样。”
女的说:“他们为啥一定要画赤膊的女的?”
说实在话,展览的整体质量不错,浙江的油画名家,老中青都拿出了得意之作。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有着学院背景,让人不得不感叹学院派的功力。展出的作品尺幅参差,人物、风景、静物,写实、抽象俱全,套用一句常用的形容词就是“精彩纷呈”, 看得人眼花缭乱,很受用。
在就要离开展厅的时候,其中一字排开的六七件小幅的作品,又一次吸引了我的目光。40cm见方的作品,配着宽达20cm左右的椴木画框,象牙色的木质合着布面的油彩,远看十分具有视觉冲击力,很新颖。画面我刚才浏览过,但为了仔细看看画框,我又一次近距离地欣赏了这些画。
画面表现的是很常见的一些景物。类似铁路的货运站、装货的铁皮箱、运货的大卡车、破旧的楼道等。每一幅取其中的一个景,没有多余的东西,很简洁。构图十分大胆,一辆卡车占据了画面的五分之四,一堆铁皮箱甚至占据了整个画面。看了画面能感觉到那些货运卡车,在承载了数千吨、往返了数千次后,显现了它的疲劳,身体撞凹了,油漆剥落了,反光镜生锈了,巨大的轮胎上粘满了尘土,但如果给它注满油,它分明又会不分昼夜怒吼着上路。
这些画面非常平实,如同农民种的稻谷,实实在在,不以媚态悦人。画面很透,很松。写实的手法却有抽象式图景的意味。没有宏大深刻的主题,没有华丽唬人的色彩,没有隽永老辣的笔触,没有刻意塑造的肌理,一切都看似在阳光下、阴影里原本就存在在那里的物体,带着几何的美感,简洁明快。我想不出用什么主义、派别来套用形容这些画面,那是多余的。
但画面的平实绝不代表平庸,就像简洁不代表简单一样。这其中有着巨大的反差。透过画面这些表象传递给你的信息可能如海平面之下的冰山般庞大。作者的高明就在于叙述的方法,冷水煮青蛙,用通俗化的语言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你。艺术其实是非常复杂和玄妙的,虽然最后反映出的结果并不一定如此,但我相信那些卡车、货箱的角度、身上的凹痕包括斑斑锈迹都各自充当着作者赋予的重要角色;那些浅蓝、邮绿、明黄包括车轮上粘附着的泥灰、煤黑等色泽是经过对客体细致入微的观察后刻意浓缩提炼的;那些顺着结构、留有丝丝飞白,似不经意间形成的笔触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保留在那里的;那些或灰或白或黑看似模糊的背景块面是需要有一定的胆量和功力才会如此安排的。作者巧妙地把诸多平淡、普通的元素组合在一起,以它们自身朴素的本来面目,如同一个水灵灵不施粉黛的邻家少女,素面朝天却青春逼人。真水无香!这样的表现手法,比之那些堆砌着丰富语言技巧的画面,更能从心底里打动人。真正的高手往往大智若愚,往往能够利用身边任何最普通的东西,一碗饭,一支筷子,一块抹布,甚至一声叫唤置人于死地。
作品中的卡车、货运车站、铁皮货箱等,这些都是近在都市却又远离大部分人视线的物体。那些涂着白色、梁柱已经有点歪斜的车站,那些生锈的货箱、破旧的楼道,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即将被翻新和取代,继而成为历史。作者留住这样的画面,就会成为熟悉它们的人享受回忆的一种乐趣,也会成为不熟悉它们的人感受新鲜的一个理由。作者画的大卡车看似在表现物体,其实也是与这些车相关的那些人生活的真实写照。看到这样的画面,你能联想到这些人的命运。
这些平实的画面是社会的缩影,它与许多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但如果不是艺术家把这样的一个画面通过自己的艺术处理定格在你的面前,有多少人会近距离面对着一辆粘满尘土的卡车去细细品味?面对着车站、铁皮货箱去思考它们的命运?面对着昏暗狭窄的楼道去体会它们存在的价值?从这一点上说,作者是带着深层次的思考在关注这些并不起眼的东西,力图除了绘画语言、视觉感受以外,还能够揭示、反映或者促使你去关注、思考一些平常不太关心的事物,通过画面传递一种人文关怀的气息。
在仔细观摩这几幅作品后,我一度泛起了阵阵鸡皮疙瘩。那可能是血液在身体里加快循环后充斥神经末梢,使得毫毛竖起来的后果。这种感觉以往只有在听心仪已久的歌星现场演唱会时才会偶尔出现,但那是立体的互动的群情激昂的,而在这静谧的展厅面对平面的东西也出现这种症状,后者的艺术感染力恐怕要加倍才能引起共鸣。我很想在展厅里抽支烟,甚至泡壶茶(显然这些要求都没法满足),希望能借助这些解瘾的物质来满足我欣赏这几幅作品的快感,同时能有理由在这些作品前呆更多的时间。烟只有通过呼吸道经由肺部再缓缓吐出才过瘾,同样,对于好的作品,只有通过眼睛经由身体反复细致地观摩消化才会过瘾。
这些画面的签名也很有特点,显然都是用硬笔乘颜料未干透时刮出“孙景刚”三字。我不认识孙景刚,但知道他在中国美院油画系任教。我庆幸这种不认识的状态,能让我记录下这些看画的感受,它可以让我保持一种原始的冲动来评判画面的本身,而不被某些复杂的功利的东西来左右直观的判断。
促使我第二次能够仔细地观看这些毫不亚于鸿篇巨制、让人震撼的小画,应该感谢为这些画配上同样出色的画框的人。他们很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