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雪景:素白、晶莹、圣洁、壮丽。
童年最喜下雪天。我的童年是在宁波塘溪乡一个山村里度过的。江南之冬,偶尔下场大雪,往往给人们带来意外的惊喜。寒冬腊月,万籁俱寂。晨起一开门,就见鹅毛大雪漫天飞舞,漫山遍野银装素裹。见此雪景,我与乡间顽童纷纷雀跃。忘却衣衫单薄,奔走旷野,卷雪被,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裹着小脚的祖母也童心萌发,用箩筐在雪地上罩麻雀,亦时有收获。乡邻叔伯们则踏雪上山狩猎,每每有野味撞上枪口,美丽的雉毛就成为那时时髦的装饰品。
“寒色朦胧梅已花,冬夜沽酒话桑麻。”冬雪愈大,则预示着年成愈好。如将冬雪放入瓮中化成雪水浸年糕,可久不变质。冬雪之水埋藏至夏日泡茶,则清洌甘润。《红楼梦》中的妙玉收梅花瓣上之冬雪,藏瓮中五年,泡香茗待客,入口清醇无比,妙不可言。
1956年秋冬,我与姚耕云应文化部之邀,参与设计布置北京人民大会堂西藏厅。为收集创作素材,我俩翻昆仑,入西藏四个月,山南藏北,到处冰天雪地,高原美景,令我惊喜不已。当年11月赴亚东途中,途经帕里,仰望珠穆朗玛第三峰,但见一座巨大的冰山,从浩瀚的高原湖畔拔地而起,刺破云层直指苍穹,晶莹剔透,极为壮观,在脑海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12月沿川藏公路冒险翻越大马拉、色齐拉、雀儿山等18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大山,满眼白雪皑皑,“千峰万岭雪崔巍”。我与耕云出川藏,登峨嵋,时值严冬,整座峨嵋山被大雪笼罩着,山上寒气砧骨,阴风怒号,大雪填满沟壑,令山岳变形,道路匿迹。我两人在峨嵋道中不辨路径,只能从琼林玉树的空隙之间,凭感觉而上,每迈一步,双腿深陷雪地盈尺。黎明起程,夜宿庙堂。放眼四野,满山如铺琼砌玉,晶莹朗澈。如行玉山上,如入童话世界、水晶宫中。如此美景,如何能不画?经过三天艰难跋涉,我们终于登上壮丽的峨嵋金顶。庙中老僧颇为诧异,云:“如此大雪,登上峨嵋者,数年来唯尔两人。”遂以雪木竽等特产款待。次日,登至峰巅,日光晶晶,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俯视诸峰,时出为碧峤,时没为银海,身影投入云层,竟呈现内外二圈双佛光奇观,神光四射,七彩似虹,据说百年罕见,真乃人间仙境。
有感于山川瑰丽之境,画雪景成为我多年的愿望。东北有于志学者,画北京雪景,喜以矾水为之,把北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景观,刻画得真切天成。而我则想表现既有别于他人,又有别于古人,具有个人独特面貌与现代气息的江南雪景。“鳞鳞别浦起微波,泛泛轻舟桃叶歌。斜雪北风何处宿,江南一路酒旗多。”江南之冬不似北国之严寒,如西湖断桥之残雪,江南古镇之舟雪,山阴道上之雨雪,宁波东钱湖上之晴雪等等,另有一种质朴、平和、素美之姿色,更宜于呈现中国传统笔墨之神韵。于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我就尝试以皱纸绘制江南雪景。我利用宣纸洁白的质地,用韧劲绵密的线条,勾勒景物轮廓,以拖泥带水的皴擦显示山石、坡脚的凹处与背影。以浓淡相宜的墨色加以渲染,屋顶、树梢、瀑布、远山及山石突兀处保留原纸的素白,并充分利用皱纸的肌理效果,使画面富有时代感与自然气息。整幅画面尽量用夸张独特的现代构图意识,凝练精奇的用笔,飘逸苍茫的墨韵,以墨为主,同时辅以淡彩的基调,加上晶莹、洁白的大块空白,使画面在疏秀清润中,含苍茫浑厚的神韵,呈现如梦似幻般的艺术效果,达到“超以物象,得其环中”之佳境。
1992年,我在深圳举办个人画展时,83岁高龄的陆俨少老师坐着轮椅,亲临展馆观看指导。面对一幅四尺横披《晴雪图》,连声赞道:“画得好,画得好!”并说:“你的雪景是用笔画出来的,用墨烘染出来的,看得出有笔情墨趣,有很强的传统笔墨神韵,有现代人的审美情趣。”并问我,画面上的肌理效果是怎么搞出来的?我说用皱纸法。陆先生说:“如能不用皱纸法而画出这种感觉,那就更精彩了。”经反复探索,我现在可以在不皱的纸上画出肌理效果,令画面层次更为丰富。
当代花鸟画大师陆抑非老师对雪景也情有独钟,他曾捧着我的雪景长卷《山阴道上》细细品玩,爱不释手,说:“这样品位的画可以一直流传下去,要好好收存。”并提出可用王羲之的《快雪时晴》为长卷之题,以加重画面分量。他又建议将房舍窗框之内改为淡黄,使屋内有灯光之感。此一画龙点睛的提示,顿使画面增色不少。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要使艺事渐进,既要用自己毕生的心血去探索传统艺术之奥秘,去挖掘大自然瑰丽之美,又要潜心聆听师友们的教诲点评,虚心静思冥想,使之恍然有悟,豁然贯通,令艺术上的修为臻炉火纯青之境,得标新立异之妙,则就可进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至高境界了。
杜巽于懒龙居
2007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