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于古迹之侧,有一种庄严整肃、敬重尊崇之感,那是对劫后余生者的由衷企慕,对九死出险处的不禁钦仰。兵燹之祸,地震之难,水火之害,人为之损,更有自然侵蚀,岁月漫漶,一粒粒子弹从耳边发际嗖嗖飞掠嗒嗒而过,前趋者已倒毙,后来者也扑伏,于是眼前的一切便成了不可思议的鲁殿灵光,硕果仅存。
与那些看上去岌岌可危、朝不保夕的古迹不同,龙钟而朽迈,苍劲却葱郁的古木,其干空空,其叶蓁蓁,让人慨叹的是对生命的理解或不理解。孔子时代的周柏,李白时代的唐槐,守候其下,偶尔脱落的枝叶,是箴言还是诗句,是发蒙还是感怀,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还有陶渊明时代的长风、苏东坡时代的月色,想起了这些,谁人不恂恂有礼,穆穆而矜。对古迹的肃然恭谨,虔拜谦挹,便是对生命的渴望与向往,对文明的眷顾与退省。
既往即是现时,现时也在既往。这种转换替代恰似山水画家将青绿之境折算成墨之黑白深浅,稗官野史将瓜棚茶肆所闻演绎成了前朝故事。在历史面前,凭吊瞻仰者与旅游者看到的,见仁见智,乐山乐水,甚至天差地远,截然不同,后者喜闻乐见、汲汲以求的是名山大川、蓬岛瑶池,对于前者,一块残碣断碑,一堵坍墙毁壁,一片碎瓷破瓦,一棵枯木朽枝,便足以使之称心如意,所愿已足。赤壁可怀古,隋宫可怀古,洛中可怀古,塞上可怀古,何处不能怀古,何处无人怀古。“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诗句中的“相接”可释为今人与古人精神上的贯通。
避开节假日,古迹多数时候处于寂寞廖落、茕茕孑立状况,双手合十入定,迟暮之年回味。那是一把收拢的旧折扇,是一部关闭的老衣橱,多少蹁跹的绮思、索然的怅惘,随不同的季节而复苏萌生,发作倾覆,无常的只是情绪的不定和神魂的恍惚。古迹是故国的故事。
作为对既往苦难的一种补偿,人们赋予了古迹应有的崇敬,特别的缅念,无尽的萦怀。古迹已从物质形态转换为精神特质,每一块砖瓦,每一组雕刻,在匠人的汗水被烘干后,便会成为一片褐色的站立,一幢残破的碑碣。阅历就是见证,沧桑依旧无奈。文物是信物,只需一件便能确定一种存在,古迹是痕迹,谁能说古人没有想过今人的问题,今人没有走过古人的道路。与古人的沟通交流,注目也是一种方式。岑参登司马相如琴台,曰:“荒台汉时月,色与旧时同”,李白至金陵,曰:“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温庭筠过五丈原,曰:“象床宝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皮日休立汴河岸,曰:“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开始时睹物是物,后来便睹物非物了,哪一首怀古诗不是这样写就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后生不贤,只有驻足古迹前,才会清晰地体验到流光易逝、流年似水的茫然。这是部尘封的年谱,记录的都是被破解的密码;还是本褪色的报纸合订本,除了天下大事、伟人功绩,更多的则是百姓生活中的家长里短,衣食住行。精美的壁画不曾在正统的美术史中出现,作为艺术家的匠人不曾有名录记载,仅仅将逸失部分些许修订补充,解释诠训,便可产生无尽的课题,从这点看,它又是一座文化的富矿。拜谒参见者中既有李太白柳宗元,也有石壕吏卖炭翁,还有崔莺莺张君瑞、二诸葛三仙姑、孔乙己祥林嫂、周朴园赵子曰、陈白露沈凤喜。秉承笔墨,文人在此留下了篇篇诗赋,口耳相传,众生为之附会了种种传说,或直接抒情,或间接达意,契阔各陈,款曲互叙,情感露结成了宿心夙愿,一样的使人眼中濡湿,一样的使人心里瑟缩,还有那英雄少年,转瞬已到垂暮时分,扼腕太息、千古遗恨之余,壮志谁为之酬,情怀谁为之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