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名家

　　2003年岁末的一天，我在京丰宾馆京丰美术馆见到来自北方边城的画家阴衍江，一位清瘦高挑、温敦谦和的先生，其朴实亲切，令人一见如故。京丰与之有缘，成为他瞭望都市繁华、管窥画界现状的一扇窗口。大画家需要有相应的平台激励自己的艺术作为。10年前，阴衍江以《雪野》入围“京丰藏画”，在写意虎这一门类上，代表着一个时期的最高水准。何家英到京丰看画，评价阴先生的写意虎全国第一。范曾先生向他索要《百虎图》，对其创作极表关注，曾连续为阴衍江的作品题款达十几幅之多。

　　再往上溯，亚明先生曾以书信的方式对阴衍江的写意虎极表赞誉，先生写道：“以往画家画虎多则三五式，一般一两式，而阴先生之式多哉，千姿百态，殊为难得。”当年，阴衍江创作《百虎图》，为古今画虎之首创，在业界引起广泛好评。天津杨柳青出版社在全国挑选写意虎画得最好者，选到阴衍江，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版了他的教学范本。近年来，该社及其他出版单位，先后出版发行《写意虎画法》、《阴衍江写意虎作品选》等画集9种。京丰美术馆长吴国印先生介绍说，阴先生画虎自立门户，既不是“刘家门”，也不是“胡家样”，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建立起完整的个人面貌，一看就是阴衍江的虎，造型生动，手法多样，色墨同时进行，画面生机勃勃。阴衍江画虎无须借助照片、资料，完全从脑子里出图，能够连画30张巨幅不重样。如此造诣，一般人很难达到。

　　大凡最美的也最难画。孔雀、凤凰、老虎、牡丹、美人，最难画，很容易画俗了。偏偏谁都想画、都会画。牡丹多美，一画就俗。画老虎就是画皮毛、画特点，把大牙画出来，眼睛夸张一点，拖着大尾巴。虎皮的纹理最具特征，一看就是老虎，也所以容易画。岂知难易之间，多少学问，画动物有几个成大名的？大画家都躲了。难得阴衍江自学成才，由画人物、画山水到画马、画老虎，历经几十年艰苦努力，寒往暑来，开创了写意虎在当下的新面貌。

　　其乐无穷

　　画画首先是一种天性。儿童时代的阴衍江喜欢玩泥巴，捏小泥人、小马。进而喜欢画，在屋门上、墙壁上画些戏剧脸谱之类。有一天在课堂上画画被老师发现，当着全班同学翻检他的课本，发现他画了一个人拿把大刀，骑着一匹马。问他什么时候画的？回答说刚才。老师居然没说什么，转身回到讲台继续讲课去了。

　　这年他12岁，上小学5年级。从那以后，他有空就画，笔不离手，求知若渴，为画而痴迷，到书店买了许多诸如《怎样画速写》、《怎样画动物》、《怎样画人物》、《艺用人体结构解剖学》之类的书籍，读后获益匪浅。尤其对《美术》杂志刊登的叶浅予先生的文章记忆犹新。叶老在《怎样画速写》一文中写道：“唱歌的曲不离口，画画的笔不离手。”一句看似平常的话被他奉为座右铭，受益终生。若干年之后，人到中年的阴衍江于1988年到中国画研究院办展，意外得到叶先生赏识，当看到他的一幅雪景山水时，叶老蓦然问了一句，你的画卖不卖？倒把他问住了，生性木讷的他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幸有朋友撺缀说，别卖啦，快跟叶先生换一幅吧！叶先生也果然答应，令他喜出望外。

　　阴衍江习画由速写入手，主攻连环画，用铅笔勾线，再用墨线描出来。工具简单、容易操作，不受时间限制，有空就画。到处都是模特，各种各样的事物、景物、人物都在眼

　　前，都能入画。小画也要讲透视关系、环境设置。大到房屋庭院，小到桌椅板凳，都会涉及到。既要有造型，也要讲构图，无所不包。连环画曾在特定年代担纲主角，培养造就了许多大画家。1984年第三届全国连环画评奖，阴衍江以《生死场》获评二等奖，也即最高奖，一等奖空缺。我查阅相关资料，这届参评、获奖者中有许多名家、大名家，如：戴敦邦、钟增亚、刘旦宅、赵华胜、刘国辉、杜滋龄、何多苓、叶毓中、卢甫圣、杨力舟、王迎春、赵国经、王美芳、施大畏、韩书力、赵俊生、刘进安、聂鸥、朱振庚、赵奇等人。

　　难怪阴衍江极其欣慰地说，连环画这个切入点被我选对了。

　　那时，他们家的前院有个大车店，正在肇东一中求学的他常到店里画速写，翻过墙头画马，画卧马、立马、吃草料的马。静态下的马画得很像回事了，又转而画动态之马，研究马蹄转换，四肢运动，上学途中跟在马车后面细细观察。那时送粮、拉脚，马车是主要工具，又正好路经肇东一中，正好一路跟随，长达两年，将马研究得很透，养成擅长默记的习惯，从瞬间的动态、变化中捕捉神韵、特色，通过大量画速写，锻炼默记本领。由画马到画羊、画牛、画鹿，力求造型生动。又进而由蹄科动物转向猫科动物，重点画老虎，也画山水、人物。读高中时已有作品见报，黑龙江日报曾一发就是半个版，在学校及家乡轰动了。由单幅到组画到连环画，还在中学读书时已经时有稿约。

　　阴衍江自1961年开始自学连环画，1973年出版第一本连环画《三打祝家庄》，入选第三届全国美展并获优秀奖（该届展评只设优秀奖）。此后一发而不可收，多有作品见于《美术》、《连环画报》、《富春江画报》等媒体，因高产而影响广泛，在画坛上有着很高的知名度。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转向国画，全身心地投入，其乐无穷。

　　确定一个突破口

　　阴衍江画画全凭悟性与勤奋，画自己想画的、爱画的、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第三届全国美展入选作品只有一件古典题材，就是他的《三打祝家庄》。他是位杂家、通才，知识全面，题材多样。连环画创作偏重人物，也曾想以画人物为主。完成了习画的初级阶段后，追求个人面貌，实现重点突破便成为必然。时间上适逢改革开放之初，西风东渐，人心不古，国画何去何从，一时争论不休，人物画坛出现以丑为美，夸张变形之风，阴衍江感到无所适从，索性还是画马、画虎、画动物。

　　阴衍江画画无师自通。他因故未能到美院深造，所幸生活是大课堂，机遇总是成就他。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由肇东调入省城，任职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美术编辑室，从事自己喜爱的专业。身处美术界的窗口位置，有益于开阔视野，广泛借鉴，在实践中积累知识贮备，求得提高。他常说，能否画得深入、画出特色？既要靠绘画技能，更要凭知识积累，从你的画里一眼就能看出学养如何？为此，他自学了解剖学、色彩学、透视学，大量阅读相关书籍。对着镜子、光着膀子、研究肌肉、骨骼，研究不同姿式、动态下的运动规律，以便应用时信手拈来。一本医用人体解剖学中的各种图示，他可以研究许多遍，却不想临摹任何国画名家的作品，而是将他们的作品加以对比、参考，从中寻找创作规律，以免落入他人绳墨中，努力追求个性化、原创性的绘画语言。他常说，艺术创作最忌似曾相识。当你看到一幅画即刻联想到某一名家的作品，说明这幅画的作者尚未找到自己，尚未确立鲜明的个人风格。

　　猫科动物中，老虎的结构最不易把握，骨骼张弛很大，连同肌肉裹在皮里，晃来荡去，模糊不清，看上去颇有皮与肉分离之错觉，很难看清内在的结构关系。画虎的难度正在这里，如果弄不清结构关系，画出的虎只能是一层皮，何谈形神兼备？尤其表现虎的动势，差一点都不行，少两笔不足，多两笔又可能过了。就绘画而言，好与差往往取决于细微的差别，就差一点点，你就是这一档，他就是那一档，优劣立见。虎这东西呀，美在天成，无一丝瑕疵，可不难画吗？你看它千姿百态，又分明无处下手。虎皮纹理，不画不像虎，一画就特俗。骨骼在那层皮肉里晃悠，神秘莫测。它静若松，动若风，动作迅猛，肌肉组织凹凸律动，种种变化令人琢磨不定。阴衍江以其下大力、分步走，实现突破。第一步把形抓准，把特点找出来，先得画像了，才能画好了。在此基础上再去找笔墨技巧、画面感觉，求得形神兼备。

　　难能可贵

　　流行于世有张善子、刘奎龄、刘继卣的虎。以阴衍江的绘画能力，对此一学就会。他却立志要画自己的虎，另起炉灶，唯一的可能就是依靠写生，找出虎的活动规律及节奏变化。曾经，他成天泡在动物园里观察虎，也去东北虎苑写生。老虎关在笼子里，旁若无人，半天不动，你捧架照相机在那等着，不定什么时候、也不定什么原因，也可能一只蚊虫飞过，老虎终于爆发，瞬间功夫，你按下快门，结果还是慢了，根本抓不住你想要的那个镜头。何况，大铁栏子里还有层细笼子，里外两层间隔，细节越发模糊。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默记，依靠视感觉的瞬间捕捉，将情形定格在记忆的屏幕上，那个景象一定是最生动的。长期观察、积累，练就一种本领就是默记，消化之后，大脑就可以出图了。他常说，写意画尤其强调骨法用笔，下笔不可犹豫，要意到笔到，成竹在胸，运笔的同时虎之形貌已融于笔墨之中。

　　他说：“老虎实在太可爱了，你看它浑身布满绚烂的色泽，长短不一、粗细有致的纹理令人着迷。虎头更是天造地设般，完美之极，我在画它的时候会联想到京剧中窦尔敦、张飞等人的脸谱，由不得哑然失笑，越画越想画、越爱画，我把它当偶像来画。在它身上，有我们人类很难达到的一些美的指标。画老虎不像不行。画得过于抽象，太离谱了不行。只求画像、画真、画照片，也不行。这之间的度是什么？雅俗之间的距离是什么？要靠你自己去把握，弄不好就会白忙活。所以很少有知名画家画老虎。我想试试，力争突破。”

　　有志者事竟成。10年之后，美籍华人胡建明先生买他一幅虎，6尺整纸，1.5万元人民币，老激动了。随后，1991年，日本新泻市长长谷川先生也买了一幅，300万日元，折合人民币约24万元。野泽正一先生也买了一幅，350万日元。我国台湾、香港、加拿大，尤其东南亚地区，新加坡、马来西亚诸国也都有人收藏他的虎。老百姓看着挺好，同行看着够品位，他自己画着也舒服，面对画稿，有种非常快乐的心情。

　　阴衍江画虎强调造型准确，神态生动，强调写实性，接近于真实中的虎。他自小喜爱雕塑，画面设计富有张力，动物造型强调立体。他又自学解剖原理，把虎的结构吃得很透，一动一势要有根据，细节精到技高一筹，一看就是专家画虎。

　　阴衍江画虎别出心裁，自成一家，具有显著的独创性，许多符号是他的臆造，又很贴切、自然，并无生硬感，避免似曾相识，与人雷同。从高剑父、张善孖到“刘家门”、再到阴衍江，画虎的名家榜上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不画暴戾之虎、怪诞之虎、过分夸张之虎，而着力表现老虎可爱、温敦的一面，漫步山岗，不怒而威。

　　阴衍江画虎建立在广博的知识贮备、建立在多样性绘画实践与积淀的基础上，也因之丰富、厚重、耐看。他熟读诗书，酷爱古籍经典，能够背诵几百首唐诗宋词。我曾在画案上顺手翻到一些他平常所看书目：《宋词纪实》、《古代散文选》、《唐诗选》、《名家说禅》、《钱钟书散文选》以及梁实秋、林雨堂等人的散文集。这样一些知识贮备，曾经大有益于连环画创作，对于画虎同样不无禅益。

　　阴衍江画虎注重环境烘托，擅长将老虎与所处环境有机结合以增强画面的内涵和意境。老虎生活在特定的环境中，白山黑水，林海茫茫。或是怪石嶙峋，人迹罕见之地，方能有益于它的生存。常人画虎多辅以青山绿水，以示怡情悦性，未免流于浅显、俗套。阴衍江生而爱画，进而擅画，在画虎的同时从未放弃山水画，他酷爱家乡的崇山老林，北国冰封，画来得心应手，使得老虎与山水相得益彰，画面丰满、充沛，富于变化和节律感，生气勃发而愈加耐看和富有原创性。

　　附记

　　评价一个画家的艺术作为、艺术成就有标准吗？通常，我们总是习惯性地囿于学术、专家、学院派等圈子，人云亦云。二三流画家想方设法挤占一流平台。学院、画院难免近亲繁殖，好事先让自己人占着。阴衍江能在这般环境下冲杀出来实属不易。也感谢书画市场。初级市场尽管泥沙俱下，滥竽充数，却也正在培养真正的行家，盯着画品、人品。

　　说到阴衍江的人品，讲几则小事：

　　有一天，他外出打的，在车上听到一条消息，说有位的哥被歹徒刺杀，撇下妻儿老少，家庭非常困难，连丧葬费都交不起。他听得一知半解，向司机询问一番后，将仅有的200元交给素不相识的司机师傅，请他代为转交那位辞世者的家属。类似这种事，碰到了就做点，对别人是个帮助，对自己是种激励。一个人有能力给别人一些帮助，心里会非常舒服，一整天都会有好心情，对画画、做事情都有好处，也有益于健康。

　　有一天他外出看望朋友，路过一家狗肉馆，看到几只被拴着的狗坐以待毙，泪水汪汪。以狗的智商，自有预感，分明渴望被人解救，阴衍江虽有此心却也知勉为其难，救一只难救两只。同样都是动物，宠物狗却是另外一种命。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相比之国家环境，社会机制，一个人的作为实在微不足道。阴衍江能做的就是绕开那家狗肉馆，也不吃山珍野禽，每逢生日他都要到集市上买些笼鸟之类的小动物放生。

　　常常，他在外出归来，路经小市、摊点时，顺手买些瓜果、菜蔬，只管拣好的买，称罢了付钱，不问价格，要多少给多少。邻里见了问，“阴老师你买的西红柿多少钱一斤？”一问一个巴嗒嘴，他真的不知道，没必要知道。小贩报价一般不会太离谱，高也高不到哪去，一块钱一斤他顶多报到一块五，多要5毛钱，他不多块啥，你不少块啥。不像画家报价，恨不能杀人似地，春上还是3千块，到秋后变成3万了。画价是谁定的？钱是废纸吗？

　　阴衍江常说，收入要有底线不能有上限。少了5毛钱，这一天过不去，没有饭吃。底线就是吃上饭，吃饱穿暖，衣食无忧，方可安心画画。上限则是无止境的攀比，钱多了人也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