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一地的文化,自有其流脉,自有其渊薮。明杭城有万松、崇文书院,或依山而立,或傍水而筑,却都得山水之助,文风如山之雄,如水之秀。古人王维说:“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不唯文之道画之道,成人之道亦如此!
中国美院油画创作的渊源可推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自来有一份深重的使命感。林风眠、吴大羽那一代先师,怀抱人文理想,标举社会的拯救意识,振力揭开现代中国艺术新一页。中国艺术研究生层次的教学始于1929年的国立艺术院,李可染、张眺先生是最早的一届。他们两人,一位后来成长为20世纪横贯中西的绘画大师,一位是自觉的共产党人,在领导左联运动中牺牲。他们身上表现出献身时代、拯救民族的两种不同方式,却都包涵了人文和民族振兴的伟大情怀。及至肖峰、全山石诸位名师,他们的革命历史绘画,更是引领我们这一代走向艺术家园的明灯亮盏,是记忆深处的艺术精神与可视图像相融通的珍贵文本。
重视绘画艺术的本体研究,正是这所坐落在西湖侧畔、受着传统人文浸润的学府的重要倾向。林风眠、吴大羽先生后来的艺术转向,以现代艺术的拯救情怀,返身而向中国文化传统来思考艺术本体的问题并非偶然。现代艺术革命思潮与西湖人文传统气息相氤氲,必然活化而为一种持续的对于艺术本体的变革思考。画之所画,是人之所见,艺术的本体正是“人如何去看”的问题。绘画艺术正可以在一个命定的视域中,在准备好的坚定之中,演习“看与被看”的基本命题,从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回返自己。对中国美院油画系的艺术家来说,这种艺行的明证,不仅在于创作作品,更在于构建“艺术之如何去看”的方法体系。所以在今天面对图像时代、图像化感知带来种种弊端的情形下,他们是较早的觉醒者。他们的艺行表现出这样一种人文的境界:如何以直观建构和返观自然的方式,让人的视觉体验持续地走向被普通理解的精神存在。
湖山多诗,多诗化的情怀。那些向着湖面洞开的历史上和今天的窗口,是一个个远望的特殊的界面。在那里,有多少心灵坐望湖山,得山水四季之蒙养,并将这份蒙养带往在世的途中。这种诗的蒙养在中国美院体现为一种“写”的绘画性追求。那种强调笔意,强调用笔去追一种东西、用笔去打开内心,让真实流动的东西流露出来,捕捉某个生的、活的契机,正是西湖迷濛而又布满生机的诗魂的塑造。清方士庶曾写道:“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如何得虚实相生,或别构灵奇,或率意挥洒,功夫到处,处处是法,功成以后,一片化机,俱得湖山诗性之妙。所以西湖边人不玩波普化、市井气的符号画风,较少病态扭曲的倾向,而是把自己化在心物相望又两忘的境界之中,听由笔的意向载沉载浮,写生写真,尽写心中一派真态。
荷尔德林在他的名著开篇中慨然写道:“不在显赫之处强求,而于隐微之处锲而不舍,这就是神圣。”人的双目圆睁,所见俱显,双目闭上,所怀皆隐,艺术却是第三只眼。睁眼看世界,闭眼窥内心,只有这第三眼将景心相合,虚实相生,使不可见成为可见,使隐微者被显现。如此隐微,既在人的日常存在的某个掩蔽之所,又是心灵被洞开的幽微之处。湖山深秀,正得隐微之理。那艺术之“看与被看”的方法正是第三眼的方法,它的要点正落脚在笔的意写之中。这笔捕风追影,随心发意,于隐微处用力,把我们带向“看”之本身的追问。恰在此时,“第三眼”正被我们关注,同时又正与我们往来相通。当你感受到如此这般的“看与被看”之时,那第三眼正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