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书法文献的发掘、整理、出版、收藏与古文字的运用,长期以来一直是摆在文物界和书法界面前的一项重要课题。日前,本报特约记者就有关问题采访了现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副会长、中国书协理事、文物出版社社长苏士澍先生。
记者:您是在文物系统工作数十年的资深专家,又是文物出版社社长,今天我们想首先请您就书法艺术在文物中的地位、作用给读者做个系统的介绍。
苏士澍:书法艺术在文物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很大的。首先,从定位上来说,在文物系统中,书法是一个广义的词。其中包括铭刻、碑帖、法书等门类,像甲骨文、金文这叫铭刻;还有碑帖,碑主要是汉碑、魏碑和唐碑,像《曹全》、《刁遵》、《礼九成宫》等等,最早的石刻是《石鼓文》;帖是宋以后的事,有《淳化阁》、《大观帖》等等;法书就是传世的墨迹,法书也叫墨迹,它们是同一个名词,我们从文物的角度将书法分为这么几大类,其中还有一个就是篆刻,先叫玺印,后来叫印章。所以,我们把古代的涵盖书法这个整体分为铭刻、碑帖、墨迹、篆刻等几大类,文物出版社已出版了《中国分类美术全集》,还有其他兄弟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篆刻全集》、《中国碑刻全集》、《中国法帖全集》、《中国法书全集》等也是这么分的。在将近5000年的历史文化长河中,书法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这些书法遗产都分别保存在各大博物馆、考古所和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所以,我们学书法就是要向古代的书法遗产学习。学碑刻书法的就要向汉碑、魏碑、唐碑学习,汉碑以隶书为主,唐碑以楷书为主。学宋元以来的法书墨迹,如苏黄米蔡,那可以从一些博物馆去找他们的墨迹;如果学篆刻就从古玺、汉印、封泥一直到明清各流派中吸取营养。
记者:随着我国新的书法文物的不断出土,诸如近20年来湖北荆门的郭店楚墓竹简、长沙马王堆帛书、长沙走马楼吴简、湘西里耶秦简等古文字的发掘以及新发现的古代碑刻文字等等,这对中国书法的发展有何现实意义?特别是那些古文字书法,请举例说明,其艺术价值有多大?
苏士澍:近年在湖南、湖北两个地区相继出土了很多有价值的、千百年来从未发现过的竹简帛书,这对于我们学习书法、古文字的研究,特别对于中国文字学的演变起到了极大的、震惊世界的作用。秦始皇焚书坑儒,书同文、车同轨,把秦以前所有的文字都给焚烧了,是不是真烧完了呢?不是,我们通过《郭店楚简》,特别是里耶秦简,还有一些楚简的相继出土,为中国的文字演变史开了一扇大门,这真是填补了中国字型演变的一段空白。我可以举例说一些,随着马王堆文物出土之后,帛书、竹简为我们的书法开阔了眼界,比如马王堆帛书里面有很多很好的字,我们文物出版社把近20年来所有出土的古文字资料先后归纳整理成文字编了,已分别出版有《马王堆简帛文字编》、《包山楚简文字编》、《银雀山汉简文字编》、《郭店楚简文字编》等等,这是文物部门的同志经过多年心血完成的,他们虽然不是书法家,但是对书法是很理解的,他们把古代的字按照现行字典的形式都一个一个摘录出来,一是让我们清楚地看到文字演变的脉络,二是给书法家提供一个很好的平台,现在这些古文字书的出版都是千古不朽的。如要写某个字,小篆、简帛、隶书等都可以从这些古文字编里查到。比如“神仙”的“神”,楷书结构左为“示”,右为“申”,但到小篆的写法发生了变化,右边的“申”字中间一竖像闪电形的线条,一上一下传递过去;到隶书时,直接是一个“曰”字中间一竖下来,这时大家还看不出它的变化;但马王堆出土的帛书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原来是歪着的,通过隶书就横过来写了。所以,不管是马王堆帛书,还是郭店楚简,还是正在整理的几十万片里耶秦简等,它填补了中国书法字型演变的历史。从小篆以后,这些简牍帛书只有发掘者知道,但字型演变的历史很多人不知道。如“为”字,小篆就像画一个大象似的,怎么变成今天“为人民服务”的“为”,包山楚简里的“为”字的各种简省的笔画写得非常清楚,一直到今天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范本。再是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有540个部首,收录9353个字头,但《说文解字》的很多版本里边有不少古籀文字,随着地下简牍帛书出土的逐渐增多,人们对这些古文字也慢慢有所理解。再者,简牍帛书的出现,又填补了我们对于小篆以前的古文字的空白。如包山楚简中的“马”字是一个象形文字,甲骨文也一样,一个头,四条腿,写法非常多;但是“马”字的简化一直到今天,其他字型虽然废掉了,但对它的理解和认识为我们提供了很多依据。需要提醒的是,今天我们不要再去把已经废掉的文字找出来写成书法,让大家不认识,故作高深。银雀山汉简,有很多从篆书向隶书之间过渡的字,有很多简化字,比如“竞”字,古代不管大篆还是小篆,全都是两个同一偏旁的组合;而从银雀山汉简里的“竞”字来看,就有简化字了,所以说简化字不是今天才流行,自古以来就有,它是随着生产和文化的发展,有些特别繁简的字不适宜人民使用的需求,那肯定要简化,如有两个重复的独体字合成者就写其中的一个。还有《郭店楚简》中的“者”字写法有好几十种变化,今天这种变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参考依据。所有这些字,都说明一个问题,这20年来,随着简牍帛书不断出土和发现,这些文字还有待古文字专家去研究分析;但作为我们书法爱好者和工作者怎么办?文物出版社就有责任和义务把古代的不同时期、不同流派、不同地域的书法文献字资料,按照古代文字演变规律逐步编辑出版成一本本文字编工具书,来奉行给广大书法爱好者。如果他们把这些简牍帛书用到书法创作中将会丰富多彩。而我们现在有很多书法家受当下浮躁书风的影响,没有很好的去扎根、挖掘、学习,甚至有一些书法家经常写错字,用不规范的简化字当成简牍帛书,这是很可笑的。总之,古文字的出现为中国文字字型演变的历史提供了可靠的依据。
记者:国际文物界对我国的书法类文物的认知度有多高?来往交流的机会多不多?近几年文物回流现象逐渐增多,一些传承有序的书法珍品也从民间藏家手中走向社会,这些作品在拍卖中屡创新高,比如《研山铭》、《出师颂》等古代法书文献珍品,这些作品的出现,在文物的发掘中有什么具体作用?国家有关部门出重金购买的出发点和目的是什么?
苏士澍:近20年来,随着国民经济水平的不断提高,国际上的书法水平也逐步提高。在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国际文物界对于书法,特别是对王羲之等高层次人物的认知度很高。书法是东方文化的重要内容,不管是日本、韩国、新加坡等,还是我国的港澳台地区,书法组织的群众性越来越庞大,各大著名博物馆都以收藏中国古代法书为自豪,如果说在国际上的博物馆没有藏到中国宋元以前的书画,他们就千方百计地去追求、去收购,这可以说是近年出现的一种可喜的现象;比如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东京国立博物馆等等都藏有中国古代书画。像法国卢浮宫、大英博物馆等分别以藏敦煌写经、顾恺之的《洛神赋》为自豪。
近几年随着国民经济的稳步增长,文物的回流现象比较多,过去一幅宋元作品的国内拍卖价格不是很高,但是在国际上还是很高的;而现在国内的拍卖价格远远高于国际上的拍卖价格,这是因为它稀少;第二,大家对这个问题比较重视,比如最近几年我国从海外购回《研山铭》、《出师颂》等古代法书珍品,当然还有一些绘画和很不错的碑帖;近年来看好像很奇怪,其实从文物的角度来看一点都不奇怪,20世纪五六十年代周总理当时花巨资把“三希堂法帖”中的“两希”从海外构回,这不仅仅是花重金买回一张纸的问题,它从国家文物的角度说,要把那些国家一类文物和重点书法家的作品藏到博物馆里。再者,这两件作品是从宫里流出去的。那么,我们发现以后有责任和义务把它收回博物馆。文物出版社担负着保护抢救国家文化遗产的任务,现在承担着的任务是要把古代的法书、古代的绘画和古代最好的善本碑帖作国宝复制,暂时做100多件左右,目的是为保护抢救书画领域里的国家文化遗产,做高档的复制,提供给博物馆,提供给广大书法爱好者观摩研究学习。从而进一步普及书法艺术。
记者:国家文物主管部门曾出台有关当代国画家作品出境的限令,像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李可染、吴作人等等大师有几十位,是否有限制作品出境的书法家?具体有哪几位?书法家的作品所占的比例远远小于国画,是不是对当代书法创作的不认可?
苏士澍:国家限制出境的书法家有郭沫若、沈尹默、吴玉如、赵朴初、林散之、启功等。书法家的作品所占的比例远远小于国画,不是对当代书法创作的不认可。因为不让出境主要是由他的书法、绘画的艺术成就来决定的,有些书法家的艺术成就不如国画,其实,从文物部门来讲,书法和绘画的等级认知是一样的;相对来说写书法的人多一些,但是书法够成就的人并不多,没有从事国画够成就的人多。只是书法群众性强,会写字的人就能称书法家,普及性做得好,但是现在书法的艺术水平够国家级的并不多。
记者:您是当代书坛篆书创作名家,请您就文物鉴赏在书法创作中所起的作用谈一谈体会,权且给书法界的同仁介绍一些经验。
苏士澍:书法不是写字,如果书法是写字并靠时间的积累,将来的成就就是书匠。要想做一个书法艺术大家,必须深入到文物鉴赏当中去,因为自古以来,每一个书法大家都不是一个纯写字匠,从王羲之、张旭、颜真卿到柳公权、欧阳询、赵松雪等,董其昌、祝枝山、文征明等等,他们在传统文化领域中,特别对于中国文物鉴赏方面都是大家。所以,他们在历史上站得住脚。如米芾不仅字书法得好,同时还是一个重要的收藏、鉴赏大家。特别是明清以来的这些大家,远的不说,像近现代的郭沫若、沈尹默、赵朴初、启功这些大家他们不是纯写字匠,但是从市场上、传承上肯定列为书法大家。林散之诗作得比字还好,齐白石都认为自己的诗第一、画第二、书法第三、刻印第四,其实大家认为他的篆刻第一。像启先生有五个头衔,他首先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又是中央文史馆馆长,西泠印社社长,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最后一个才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启先生在鉴定上的认知度可以说是近现代史上的一位大家。再说郭沫若,他首先是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然后是作家、诗人,最后才是书法家。这些近代大家,按启先生说的,书法是十个手指占一个,另外九个都不是书法,诗词、鉴定、绘画、国学等都要学一些,然后融合起来,再通过书法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样的书法家才是真正的书法家,才是大家。所以,近现代我国不允许出境的书法大家都是全才,而不是纯写字匠。有了这么多丰富的资源、学识,再回过来写书法,那可以说比较得心应手,起步是很高的。
我在文物出版社快30年了,文物出版社对我的吸引力远远高于写字的兴趣。因为这是一个大的海洋,在出版领域里,能够看到古代铜器、瓷器,能到博物馆看古代书法墨迹、碑刻拓本,这些都是书法字外功。所以,这些“多种维生素”给我启迪和影响很大,促使我的字要有文人气和内涵。但是这么多营养促使你应该将传统和时代有机地结合起来,特别是我写篆书的时候,经常告戒自己,对于那些生僻字、怪僻字和已经废掉了的字,尽量不要用,做到既合古又通今,把篆书写好,写出自己的风格。我利用闲暇的时间,利用自己的一点业余爱好,我也想刻章、搞一些收藏,将来还准备画一些画。现在我只是忙于工作,等有时间了,一定要在行草书和绘画上创造出自己的风格。有了一定的高度,还得下苦功夫,善于吸收营养。所以天才永远要和勤奋紧密联系在一起,我的经验没什么,下一步还得要多努力、多实践,写出既有个性特征又有时代气息的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