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喜爱书法的我,时常去县城书店寻找字帖,尽管那时候书店里出售的字帖还很少,但我依然执着。一天,我终于在书店柜台里发现了一本《楷书基础知识》,这是理论指导实践的实用字帖,我十分欣喜地买回家,作为学习的范本。从此,作者任政先生和他那精湛的技艺便深藏在我的脑海里。
一次,在浙江嘉善县文化馆宣传橱窗的书画展中,我偶然看到,有一件书法作品与任政的书体很相似。后经打听,作者任舜华原来就是任政的儿子,他在文化馆工作,我有幸与其相识,并在他那里得知其父任政先生在上海的住址。任舜华调往杭州后。好几次,我曾想去沪向任政先生讨教,但终因素不相识未能如愿。
八十年代始,文艺复兴,有着千年历史的传统书法艺术日趋繁荣。进县文化馆从事书画工作的我,有一天,冒然给任政先生写了一封信,向他表达我学习书法的热情和希望,还随信寄去我的一件临摹习作向他指教。想不到,十天之后,我竟然收到了任政先生的回信,他的勉励给我鼓舞很大。
不久,单位里要出一张书画特刊,派我去上海文汇报社制版,办完事,时间尚早,我不由自主地去拜访任政先生。他住在威海路花鸟市场附近,我怀着仰慕已久的心情扣响了任政先生的家门。
因为在他儿子那里,曾见到过任政先生的照片,所以,我一眼认出了开门人就是任政先生。他黑发浓密,圆脸型,戴着一副眼镜,中等身材,十分精神。
自我介绍后,我取出了临作向他求教,得到了他的指点。接着,他向书橱走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趁着间隙,我四周环顾,这是一家老式木结构房子,屋内深红色的基调沉稳而庄重,客厅中央摆放着桌椅,一边的书橱内,整齐地排列着许多书籍,门旁墙上挂着的红木镜框里,是一件任政先生的隶书作品,古朴典雅。秋天的阳光透过南窗,使狭小的空间暖意融融、温馨备至。
不一会,只见任政先生取出一本《书法教学》拿到我面前,和蔼地说:“我早年临帖很多,楷书主要学欧、柳,隶学曹全碑,行书专攻赵孟頫。你们青年人学习书法,要师法传统,要打基础,基础愈扎实愈好,以后才能进步,就会功到自成。”并在书的扉页上盖印后对我说:“这本书送给你做个留念。”任政先生创作、写书事务繁忙,他还告诉我:“不久前,上海字模一厂准备铸一套新的汉字模,作为报刊杂志的标题字,邀请全国近50位著名书法家,每人书写50个简化样字参加竞选,我也参加了书写,最终我的字被选中。后又花了二年多时间,完成了七千字的书写任务,现正在制作,不久将投入使用。”得知他刚从日本回来,为了不打扰他,我向任政先生谢别。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字被用作文章标题。
随着书法艺术的普及繁荣,传统书法碑帖陆续面市,任政先生的书法字帖与专著也层出不穷,我不断搜集任政先生编写的书法书籍的同时,更增加了对他的关注。
几年后,我出差去上海参观名书画展览,又一次走访了任政先生,在他温和的言谈中,使我进一步加深了对他的了解。
任政先生,字兰斋,浙江黄岩人,生于1916年,他自幼随叔祖晚清名孝廉任心尹公精研诗文和书法,打下了坚实的功底。18岁那年,因家中三次遭受火灾,生活艰难,为减轻家庭负担,1937年,21岁的他只身来到上海,开始独立生活。在长兄介绍下,他进了当时的隆章染织厂做练习生。工作之余,他起早摸黑,用功读书,次年,考入了上海邮政,从事宣传工作。
平日里,他省吃俭用,为了搜购历史名人法帖,时常会花去整个月的工资。期间,他有幸认识了收藏家唐希陶,在那里,他亲眼目睹了大量历代碑帖,广泛涉略并专心学习揣摹,开阔眼界,提高书法水平。结合本职工作,努力实践,刻苦的磨砺与研究,其书法日臻成熟并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受到众人的青睐。闲聊中,任政先生向笔者回忆说:“‘文革’中,单位要我抄写‘大字报’,贴出之后,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重抄贴出后还是不冀而飞。直到‘文革’后才知道,是有人将墨迹撕去用作临摹。”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人们对任政先生书法的喜爱程度。
任政先生学识丰富,为人诚恳憨厚,几十年来,他浸淫研池,勤奋笔耕,在继承传统书法艺术的基础上,独具创新,佳作迭出。其书法形神兼备,潇洒遒美,经常应邀参加全国展览,名闻遐迩,享誉书坛。挥毫创作的同时,著书立学,相继出版了《楷书基础知识》、《少年书法》、《祖国的书法艺术》、《书法教学》、《隶书概论》、《兰斋任政行书帖》和《任政书法作品集》等十余种书法字帖和著作。他编写出版的书法字帖和专业书籍十分畅销,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深受人们的喜爱。
任政先生还应聘在上海各大、中学校、青年宫、文化宫和电视台等单位讲学,为社会培养了许多后继人才,如:周慧珺、张森、钱沛云、沈鸿根等都曾得到过他的悉心指导,为弘扬中华传统书法艺术作出了不懈的努力与积极贡献。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意外地收了任政先生给我的一封来信,信中说,他家已搬迁,同时还寄来一张名片,上面印有他的新居地址。
相隔不久,恰巧我的一位朋友想请任政先生题写厂名,要我陪他一同前往。在上海永寿路瑞福大楼50号907室,我再次见到了任政先生,多年不见,他变化很大,满头白发,走路也不如先前那样便捷。客厅里宽畅明亮,墙上横着的铁丝上,夹着好几件任政先生的书法散片,散发着阵阵墨香。
进门不久,又来了几位远道而来求墨宝的客人。题完字后,我们正想离开,任政先生叫住了我,主动要为我写字留念,他问我喜欢什么内容。惊喜的我在毫无思想准备下,突发奇思地请他为我题个斋名,任先生看了我写的纸条后,沉思片刻,轻轻地对我说:“诸葛亮有句名言,‘非澹泊无心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我想为你改一个字,把‘研’改成‘远’字,这样既有出典,又有意义,怎么样?”我自然高兴,只见,在他那静中有动的笔尖下,“静远楼”三个大字跃然纸上。加印时,任政先生又补充地说:“做人要恬淡,为艺要静心,唯其如此,方可超然物外,才能学有所成。”他的话,使在场的人很受感染,也使我对眼前这位年近80的老书法家,多了一份由衷的钦佩和敬意。
任政先生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市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外国语大学、复旦大学和交通大学国际文艺交流艺术顾问。1981年曾为淮海战役纪念碑书写碑文,1983年东渡日本讲学,1984年为周恩来纪念馆题字并珍藏,1993年为毛主席纪念堂书写大幅诗词(由中共中央办公厅颁发收藏证书),1997年被上海市文联誉为“德艺双馨”书法家。
数年后,突然有一天,我在报纸上,惊悉任政先生于1999年8月30日去世的消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为失去一位良师益友深感痛惜。我与任政先生的三次交往,成了我生活中一段难忘的记忆,他为我题写的斋名“静远楼”,更是我一生中宝贵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