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素描作为中国画教学的基础课程,在中国各美术院校已经推行几十年了,曾经一度对中国画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21世纪的今天,当我们回顾中国画的发展历程,重新审视这种“借鉴”、“引进”、“改造”、“融合”后,我们发现这其中有许多可讨论的问题。中央美术学院院长潘公凯,继承其父亲潘天寿先生“中西绘画要拉开距离”的学术思想,针对这一问题,在多年的中国画理论研究和实践创作中有自己独特的认识,本期评论版刊发张公者就这一问题对他的采访,可能对我们深入探究这一问题有所启示。
张公者(以下简称张):20世纪是中国政治、文化等各方面发生重大变革的一个时代。在美术教育方面,则提倡以素描等西方绘画的方法、观念来改造中国画。您对20世纪借西方美术对中国画进行“改革”是如何看的?
潘公凯(以下简称潘):这个问题应该说是由好几个不同的面组成的,不能由一个简单的答案来定论。第一个面是中国绘画到了十八十九世纪,在总体上既遵循了传统,同时有一些出色的画家在继续推动中国画向前发展,他们在19世纪到20世纪初,对中国画的贡献是巨大的。但在上世纪从“五四”运动一直到五六十年代,我们一直在强调“明清中国画的衰落”这个问题,并以“四王”为代表,大家都在讲中国画的衰落。我认为这种观点的正确性值得商榷——虽然中国画在这个时期确有衰落的一面,但其更有作为中流砥柱和正在发展、创新的一面,代表人物如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等。作为成就卓著的国画家,他们把中国画推向了新的高峰。所以“中国画衰落论”这种说法是不全面的,首先这是我们对历史的一个判断。
第二就是在当时的现状下,西方绘画开始引进并对中国绘画产生了很大的冲击,这个引进在当时其实并不仅是一些留洋艺术家的个人意愿,而且是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由落后挨打的基本事实所决定的一种民族心理。当时中国人民的民族自信心大幅度下降、跌落,就觉得中国之所以那么穷,是因为自己的老祖宗不好,如同互为邻里的两户人家,这户人家很兴旺、富裕,子孙就会说我是某某的后代,我是某某的学生,会把自己的祖上说得光彩异常——因为祖上教育好,所以他们有修养,也才会赚这么多钱;而另一家如果很穷困的话,就会把责任往祖上推,归咎于祖辈不好,不能很好教育他们,所以自己才会这么穷。
从绘画领域来看,情况也类似:中国就是因为打了败仗,赔钱割地,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而当时中国人的心理就是要去寻找落后挨打的原因,这就产生了十分强烈的反传统思潮,并形成了一拨又一拨的反传统行为,直到了上世纪50年代有一种思潮后来被称之为“民族虚无主义”,有些人将中国画贬得一文不值。到了80年代,年轻人也把中国画说得一无是处,这种“思潮”也跟中国的落后挨打有关。我认为,西画被引进以后,其作用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积极的,对中国画是一种刺激——一个传统的生命体如果生命力不够强,外来的刺激是能够调动其生命力的;另一方面这种刺激也会产生反面效应,会对它原有的机体产生破坏作用。所以说西画的引进对于传统国画会有两面性的影响。我认为对于西画引进中国,一方面要看到中国当时落后的社会事实,这是根源;另一方面应承认这种引进有正、反两面的作用,这样看才会比较全面。
张:艺术是人的内心精神通过作品表述落实的。绘画的最高境界与终极目标也不是把物像画“像”,而是“写心”——这正是中国画所追求的。素描与透视依赖于科学方法,它强调的是准确的表达物像。我认为素描对中国画的基础学习的引进,是不正确的,甚至阻碍了中国画向更高境界的发展。您是如何看的?
潘:在引进素描和中国画的关系这个问题上,我们在20世纪的几十年甚至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当中,一直都存在一个误区,即:中国画的造型能力不太好,不能很好地“表现生活”,或者说是不能很好地反映工农兵的光辉形象。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就认为素描的引进可以解决中国画的造型问题。这种想法其实是对了一半;另一半是误区——因为中国画发展到后期,其重点不是造型,也不是去反映社会生活。它已经超越了这个阶段,画得像、反映社会生活……是中国画在宋代时期的要求,明朝以后就转了。举个类似的例子:我们不能去批评西方的抽象绘画不反映社会生活,如果有人问康定斯基:你为什么不能像米罗那样去画农民?为什么要去画抽象?你的作品没有反映生活……康定斯基对此肯定不屑一顾,他定会觉得类似的问题提得太没文化和水准。要求中国画去“反映生活”,是当时那个历史阶段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要求,这个要求不是来自于绘画发展的本体,本体没有这个要求(后期中国画的本体是写心,是表达个人的修养和道德,这正是元代以后中国画的本体,也是它的目标)。因为有现实主义的要求,所以大家只好去画素描,因为不画素描就画不像。从局部的角度来看,素描引进以后,对中国画有很大的促进——写生确实画得像了(现在让国画系的学生把一个人画像了,他一定能做到,因为他们全都学过素描)。但中国画的发展是一条长河,从这条河的历程来说,却是有点儿倒退了:中国画发展到明清,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他们都不强调写实,任伯年还算画得比较像的,他的这个“像”与西方有点关系,但随后的这几个人都没有画得像的——其实这才是比较先进的,画得像反而是落后了,因为又倒退到宋代去了。素描的体系与中国画以笔墨为基本造型的体系是格格不入的,二者之间有非常大的差异,这一点在以往几十年中,一直不被重视。准确地说是不懂——不懂中国画体系和西方绘画体系内在结构的差异,这也是我们在20世纪只顾批判、不重研究的一个后果。这种以为“破完了就能立起来了”的思想是不完整的——破比较容易,立比较难。研究也不够深入,大家都在似是而非的观念下进行教学,这就容易造成误区。
张:您认为中国画引进素描教学是一个误区,可是中央美院等国内的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的学生连入学都要考素描,本科的前几年也仍然是在学习素描……您作为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并且在认识到已是误区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延续这种教学体系?
潘:我是说容易有误区,不是说整体误区。因为我们现在仍然是现实主义的要求——中国画要反映现实,我们不是说这个要求不对。这个要求是时代的要求,但不同画种风格不能简单一律。拿今天中央美院在研究的师资引进问题来说,我还在主张引进一个能够画大场面历史画的人。因为作为时代性的要求,大幅写实的历史画需要有人去画;但另一方面,作为国内最好的美术学院国画系之一,我们正在或者说已经把西方素描改造了。由于不能把中国画造型能力这一块给去掉(去掉之后就画不像了),那如何解决中西两大绘画体系之间的不协调呢?内在的各个步骤怎么办呢?于是,我们想办法把素描改造了。这个事情做得比较好的是中国美院,中央美院这边也在做。
这件事情说得早一点,其实从中央美院叶浅予先生那儿就开始了:叶老并不主张画素描,如果要画,就将其变成线描或速写。同样的,一些思考比较清楚的老师,也看到了这个内在矛盾,所以他们在改造素描。现在中国美院国画系的“素描”是已经被大大改造了的“素描”,如此一来,这个矛盾就减弱了。简单地讲,就是将明暗素描改为一种线性素描,这其实是一个折衷方案。中央美院也一直在这么做。
张:中国画发展至今,我们仍在考虑是否把物像画“像”——回到了宋代,回到了“初级”。如果我们站在历史的位置,比如几十年后来看待目前中国画的状况,我们是不是在阻碍历史、阻碍中国画的发展进程?
潘:历史一旦成为历史,它就成为一个事实,而不是正确与否的问题。正确也好,不正确也好,它已然存在了,50年后我们也无法再来否定这一代。我们现在这样做,其实是在做一些弥补。比如说改造素描、加强素描与笔墨之间的结合等,这些努力也还是有成效的(由此而产生了一批很不错的作品),虽然与当初中国画的演进发展规律有些倒错,阶段虽然倒错了(等于把中国画所经历的路程又回过去走了一下),但是作品还是出了,这一点还是应该承认的。现在的西方其实也有类似的情况:西方发展到抽象和极简主义以后,已经走不下去了,现在不又回过头去画写实了吗?这也是“倒回去”了,但这又与当初那个时候不完全一样。比如说现在又开始画具象表现了,也画得很好。但是从发展的阶段性来说,它不该出现在极简主义之后,因为极简主义就应该不画画儿了,但社会还需要画画儿,那怎么办?画什么呢?极简主义画不下去了,那就又回过头画人去了,这个情况与我们是有一点类似的。
张:如果不考虑现实中诸多的因素,只从中国画本体出发,中国画应该怎样来发展?它的理想发展途径是什么样的?
潘:我认为中国画既面临着自身自律性的发展延续,同时又面临着传统结构的转型——它的任务是既要延续又要转型,既不能中断了,又不能只延续不转型。究其基本原因在于:背后的整个社会在发生着根本性的变化,原来知识分子组成的精英圈子仅是“士大夫”的欣赏群体和创作群体及由此产生的一种文人的文化氛围,在新的社会发展当中已不再存在,或者说这种氛围本身已先转型了(古典式的文人氛围转成了现代式的知识精英的氛围)。欣赏者和服务对象变了,于是传统形式就会有些不适应,就必须改变。但是怎么变呢?只是简单地把西方的东西加进来的做法,在我看来不是最理想的。
中国画的发展如同京剧、中医的发展,其本质问题是一样的:如果在中医里面加进很多西医,最后就变得不中不西,中医就开始没了;同样如将中国京剧最基本的一些特征给改了,慢慢改成歌剧或者话剧,京剧也就没了——这不叫改革而是取消——原有的东西被替代了。同样,如果把绍兴酒慢慢改成可口可乐,那绍兴酒不就没了吗?国画也是一样的,作为一个画种,它的传承也好,转型发展也好,在我看来“保证该画种的独立性”才是第一要求,画种的独立性没有了,其价值也就没有了,这也是一个最基本的要求。那么如何来保证中国画的独立性呢?这就要和其他画种系拉开距离。作为个人来说,当然我可以不做中国画的画家,可以去画油画,可以去画版画,也可以什么画都不画去下海做生意,这是个人的自由。但是一个画种的存在是一个民族文化的象征,我们不能不去关心它的存在与否,不能说它是否存在跟我没什么关系,那是对民族文化不负责任。
张:您认为保存中国画的特别性、独立性是不是还要延续自古以来中国画的传承方式、学习方法?
潘:不一定。因为中国画历来就在发展,早的中国画和晚的中国画就有天壤之别。吴昌硕、黄宾虹的画和顾恺之的画相比,完全不一样,但是他们内在的延续性是一目了然的——我们今后的发展也应该如此。今后的中国画可以和古代的中国画很不一样,但是其延续性必须是一贯的,在文化上的传承是要有根有据的,而且还要和西方绘画不同的。
张: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您的观点:借鉴西方绘画来发展中国画是没有必要的?
潘:我认为不是没有必要去借鉴,而是要避免盲目地嫁接——借鉴是必须的。
张:怎么来借鉴呢?
潘:“鉴”,古意为镜子,“借鉴”这个词的意思是将它当镜子照——这是必须的。但并非照完镜子之后就变成镜子里的东西了。镜子还是镜子,我还是我,但是“看”还是要经常看的,看了就知道了自己和它的差距在哪里。我本人对西方艺术是非常关注非常喜欢的,正因为对西方艺术的关注、了解和喜欢,我可以画得与西方艺术不一样。
张:这种“借鉴”实际上是来“照”自己。
潘:对,有借鉴才能弄清自己和对方的关系:是与其近亲的关系,还是对立的关系;是谈判对象的关系,还是朋友的关系,抑或是利益共同者的关系。
张:您有没有把您对中国画的思考理解、观点等,在教学中实施?有具体的步骤吗?
潘:无论是研究还是教学,我都强调要“两端深入”。第一,希望加强对传统的研究,加强教学中对传统课程的设置。对学生是这样要求,对老师也是——因为我们对传统的理解还远远不够。20世纪的几次重大的传统断代,使得现在能理解传统的人非常少,可以说是凤毛麟角,所以这方面的教学我认为是要大力加强的。第二,对于学中国画的学生而言,也应注意加强对西方现代艺术的了解,在全面深入地了解西方现代艺术的基础上,才可以避免只学西方现代艺术的皮毛。国画系的学生往往是心里痒痒,觉得自己不去学点西方艺术心里就不舒服,感觉自己有缺失。在我看来,要学西方现代艺术是可以的,但应认真踏实地学。作为学中国画的一个副课或选修课,学一段时间的油画也可以,学一段时间西方观念艺术也可以,作为一门选修课,我认为可以学得很好——我并不反对学生学习西方的任何艺术形式,但学就要学好,不能只看一眼就拿点儿皮毛过来用作表面功夫,这种情况是最糟糕的。我自己的处理方式就是这样的:我可以研究“跨度”很大的学科,画最传统的国画,做最现代的建筑设计,我甚至很愿意当注册建筑师……但我决不会把建筑里的东西表面地拿到中国画中去,这样弄肯定会把画给“弄坏”了。
张:如果您让中国画系的学生深入地去学油画,又会有多少学生能够做到兼而得之、二者皆美呢?最终会不会造成中国画没有学好西画也没学成的局面?
潘:当然,这是个高要求,是要靠才能的,我想也只有少部分学生能做到。如果一个人中国画能画得很传统、很到位,做一个现代观念作品也能做得非常好,那么他就太有潜质了。当下中国画家中有些人就有似是而非的想法,开始觉得中国画太传统不好,要搞新的,于是就加点构成加点观念再加点抽象,认为这样就很先进了。但这样的作品真正拿到西方去,仍然会被认为是已经落后到了很低的程度,容易落得个什么都不是的下场,犹如邯郸学步,这是要防止的。我不是反对中西融合,只是希望把研究做深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