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随笔
□杨静龙
文心飘帛
在色泽黯淡却无处不在逸散着典雅高贵之气的黄绢上书写,将会是怎样一种感受与心情呢?
绢者,丝织之物,与帛、绸、锦等同类,千丝万缕,均从蚕腹中出,生命的气息和迹象如影随形。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狭小车库里,当月上西山夜深人静的时候,毛笔的锋颖就会一如既往地在这样的绢帛之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悉悉之声,如稚鸡啄米,更似春蚕吐丝。于是,一幅幅或苍劲或飘逸的现代绢帛书法作品诞生了,笑意仿佛墨汁在绢面上浸洇一般从作者的脸庞上弥漫开来。
作者姓胡,名迪权,艺名木屋。原籍浙江余姚,现在湖州工作,40岁左右年纪,却蓄着一部浓密的胡子,似乎为了显示其艺术家的不俗气质,或者让自己看上去更为成熟一些,给人阅历深厚的表象,倘若取法“白面美鬂”古代美丈夫形象,那就多少有那么一点古韵,与本人所从事的书法创作更加契合了。胡迪权在街面上有一间租房,一楼一底,底层出售纸墨笔砚印石文具,二楼供青少年书法培训之用,租房取名文心堂。而自己公寓下面那间简陋的车库,却是像模像样的工作室,面积狭小,其状如斗,是名副其实的“斗室”,取名抱琴斋。一堂一斋一绢书,与主人的面貌一样,洋溢着现代社会难觅的古雅气质,着实可贵。
那么,胡迪权究竟以何种心情面对他于绢帛之上的书法艺术创作而且乐此不疲呢?在不久前一个春雨飘飞的午后,我以朋友和采访者兼而有之的身份,向他提出了这一久缠于心的问题,他的回答让我陷入一种思考之中。
“其一,是出于我对丝绸本身的喜爱……”他说。胡迪权学的是蚕桑专业,至今所从事的也是这一工作。现在,他是中国蚕学会、中国纺织工程学会会员,干一行自然也就爱一行。“其二,是为了弘扬地域文化。浙江湖州盛产丝绸和毛笔,我的绢帛书法创作正可以弘扬当地的丝绸文化和湖笔文化……”是的,当胡迪权手执湖笔,在当地产的绢帛上龙飞凤舞的时候,这样的宏旨不言而喻。我真是希望当地的政府官员能亲耳听到文化工作者们诸如此类的心声,但我更觉亲切的却是他的第三个回答。在我看来,这才是胡迪权心灵的言语,他说:“在古绢上书法,给我以无穷的惬意!”惬意一词,词典上的解释是满意、称心、舒服,但在江南一带却语意丰富,并不是官方词典的解释所能完全涵盖的。不难看出,在绢帛上进行书法创作已经成为胡迪权内心的一种情结,他的创作也因此进入某一心灵的自由王国。绢笔一体,心手相随,从而精品佳作迭出,在国家和省、市各种展赛中屡屡入展和获奖,同时在各级书刊上也与读者频频见面。
文心在绢帛之上飘泊探寻,拾珠于泥,沥金于沙,其收获是可以想见的。
荷露苇风
一件宽大的白色棉质T恤,在汗水和印泥的浸染之下,渐渐变成一片殷红色泽。这样的景况仿佛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们知晓,而因此诞生的一件件篆刻作品,却让它的主人范斌名闻遐迩,如巷深不掩酒香,墙高难挡春色。
篆刻,归于金石艺术,纳书法、章法和刀法于区区方寸之际,既有粗犷豪壮、潇洒飘逸的书法笔意,刀中见笔;又体现虚实疏密、攲侧匀衡的美术构图,分朱布白如诗如画;同时又兼得刀法生动的雕刻神韵、红白二色的极致变化,可谓方寸之间,尽得乾坤之气。能在这样的天国里自由翱翔的艺术家如范斌者,是令人钦慕的。
范斌,浙江湖州人,现任湖州师范艺术学院副院长,书法篆刻似乎的确成为了他工作之余的一切,不可或缺。他的公寓底层有一间两进深的狭长车库。一明一暗。明间布列两排简易书案,为他业余带徒授业之用;暗间壁侧有书橱,当屋摆一书桌,供主人读书习字和书法创作之用。范斌习书幼年受母亲启蒙,后得省内书法名家指点,取法高古,崇尚自然,颇有成果。但在我看来,范斌篆刻的成就更显突出,作品在中国当代篆刻艺术大展、全国篆刻艺术展、全国中青年篆刻家作品展、西泠印社国际艺术展等屡屡入展获奖。业内权威人士认为范斌的篆刻已形成“平正中露天真,精微间显质朴”的独特风格,这对于一位青年作者来说,实属难能可贵。因而车库里处于明暗两进之间,紧靠墙壁的那一张小桌和一口小水池,就显得格外的醒目了。在不久前一个春雨飞扬的黄昏,我来到这个被称为正心书院的狭长车库,看范斌在小桌前奏刀治印。久闻篆刻界有“七分篆三分刻”、“小心落墨,大胆奏刀”之说,那天真是一次生动的现场观摩,范斌一边在印石上提按有度,豁然奏刀;一边念念有声地作着介绍,这样的场景仿佛刻刀在印石上刻出的字迹那样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钤印之后,范斌拎起桌子上那件已经色泽斑驳的宽大T恤,小心地擦拭那枚刚刚完成的印章……这真是一件幸运之衫,它见证了主人辛勤的汗水,也见证了主人成功的喜悦。而当它还是崭新洁白的时候,就应该穿在主人的身上,见证着他在工作和生活的另外一面。
在日常生活中,范斌是一个率性之人,与友人聚餐,他会把家里珍藏的好酒悉数取出来共饮,毫无保留;范斌又是一个智慧之士,大学时代文艺部长和哲学学士的专业使他谈吐风趣,思想深邃。而作为一所地方性大学的艺术学院副院长,纷繁的行政事务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在耗费他大量时间和精力的同时,也磨炼了他的才能,一如他那枚得奖的篆刻作品所镌写的“荷露苇风”所示,既然经历了夏日雨荷的晶莹,就必有秋苇摇曳的成熟和练达。
梨木的言语
把冯汉江先生置放于全国版画领域和中国新时期版画发展史之中去认识,而不是囿于某一具体地域与具体时段之内,应该是恰当的。
不久之前对冯汉江先生的一次造访,更加确信了我的这一判断。当早春二月的灿烂阳光透过窗棂,来到那间宽阔敞亮的工作室内,也把学院的恬静气氛带了进来。刻刀在梨木上划动的声音如清流过涧,轻者似吟,急者如弦;又仿佛空谷鸟鸣,给人以灵性的顿悟;仿佛秋风掠过树林,双耳难辨其声之丰富复杂。当刻刀陡然凝滞之时,世界也变得一片静穆,万簌俱寂,冯汉江先生因激情创作而变得神采飞扬的脸庞,霎时陷入梨木一般的沉思之中……在这样的时刻里,作者一定已经把现实世界的一切,都视作飞舞的木刻线条了。
冯汉江先生是湖北汉川人,2002年来到浙江湖州,任湖州师院艺术学院教授、美术研究所所长,在繁重的教学工作之余,从事他心爱的版画艺术创作,兼之以水墨山水和书法艺术。探索弥坚,成果斐然。
在臻于完美的境界里,各种艺术都是相通的。作为一个作家,我一直对版画喜爱有加,两种迥然不同的语言在艺术的天国里亲密交谈。由简单的黑白两色营造而成的有形世界总是让我深深迷醉,但我知道,这种迷醉是不自觉的,直到三年前一个夜晚,在湖州师院领导安排的一次酒宴上认识了冯汉江先生,情况才有了变化。其时,冯先生初来江南,话并不见多,并带着浓郁的湖北乡音,在许多时候,还是他敦厚的脸上显露的笑容更富于信息成分。但他随身带来的一册《冯汉江版画选集》,却不得不让人拭目视之,当我翻阅里面所收的58幅精致版画的时候,耳畔不由响起了鲁迅先生那浑厚的殷殷之声。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先生以他特有的崇高地位大力倡导现代版画,其题材主旨、精神取向与时代生活、社会启蒙紧密相关,从而成为中国现代版画创作的主流。冯汉江先生的版画作品正是在这一扎实的现实主义道路上沿袭并发展着,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湖北湖区生活,通过创作主体的独特而深刻的精神体验,得到了充分而有力的表现,在艺术手法上,依然尊黑白两色为版画艺术之正宗本源。但在我个人看来,冯汉江先生对于线条的重视和运用所达到的某种极致程度,才是真正的版画“冯氏语言”,让人过目不忘。这,也正是让我这位从事文学创作工作的人怦然心动之处!
在以后几年时间里,冯汉江先生一如既往地行走于自己选择的创作道路上,并且渐行渐远。地处天堂之乡的江南湖州的山水风貌人物风情,激扬着他新鲜而强烈的创作欲望,纷至沓来的形象和思想在他那间宽敞的工作室里,变成了千丝万缕交缠而舞的木刻线条。当那些形致各异的刻刀在梨木上发出音乐一般细微声响时,也许正是阳光灿烂的白昼,也许夜色已浓,月光犹如无数木刻线条随风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