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苏皖两省在和县乌江兴建举世瞩目的驷马山水利枢纽工程。对老滁河进行裁弯取直,开辟引江水道。我家由东河沿拆迁至西边汽车站附近新宅。新宅前敞后院,每年清明后,祖父邵子退即播下葵花种籽,到了夏天,门前几十株葵花长得比屋檐还高,茎粗叶茂花盘大,金黄的花瓣十分耀眼好看。
葵花的特性是跟着太阳转,所以叫向日葵。“朵朵葵花向太阳”,那时候是一句最时尚、最响亮、最动听、最富有现实含义的口号。“文革”动乱,花草也列入“四旧”,因之也没有人再去种花、赏花,僻街邻舍宅边及菜园上都有种葵花的,入境从俗,这是祖父种葵花的缘由。
祖父的性格是内向型的,平时沉默寡言,但闲下来喜欢哼诗,哼的诗有古人的和他自己的。他咏《向阳花》诗云:
汽车站外是我家,迤逦新河一带斜。
不植夭桃不插柳,门前多种向阳花。
这首诗保存在林荪若大姑妈处,她是林散之老人的长女,有停机之德,咏絮之才,祖父很器重她,每有好诗佳作即寄她一阅。她将这首诗写给了全椒张汝舟教授看,因而得以流传。
张汝舟教授,原名渡,以字行。早年在南京中央大学读书,受业于王伯沆、黄侃、吴梅门下。1922年相识林散之和邵子退,每年寒暑假到乌江都要住在林老的江上草堂,同时邀我祖父去,把酒纵谈,盘桓数日。抗战时期,张老辗转湘西的几年流亡生活中,多次赋诗表达自己对祖国命运的无限关切和对友人的深情怀念。如1944年的《七绝》诗:
江南曷月庆归哉,辜负窗梅七度开。
苦忆乌江林处士,草堂披月待人来。
离开家乡和故友整整7年了,能不苦忆?能不思量? “不思量除非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啊!
抗战胜利后,张老在花溪贵州大学教书,以直言忤世,遭排斥。解放后,又划为右派。十年浩劫期间,倍受摧残。1971年9月先生捆载图书万卷告休返乡,回到了风景秀丽的琅琊山下。听说林散之老人在和县安庐——林荪若女儿家,特地赶往相见。事后,林老来信给祖父说:“张汝舟未死,已平安回到故乡。这次到南京看眼,经过荪若处看我,他已耳聋了,眼又看不见,所幸还能健谈,不减当年。”
两位老人阔别数十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劫后重逢,真是悲喜交集,感慨万端。林老耳聋,张老耳闭,二个聋子,笔谈两天两夜,手不停挥,纸片如梭交织。林老豪兴特别高,一写就是几张纸,张老立即回答张把。晚上林老累了,口述由张老外孙作记录,进行传递交谈。荪若大姑妈请假两天,忙着烧锅煮饭,不时泡茶送水,一会儿看看双方纸条,以按勒不住激情,从旁边写上张把,抢塞到二聋之间。他们四个“狂人”,两个老狂,一个中狂,一个狂童忙得不亦乐乎,几十年的友情,倾注于笔端,演了一幕狂剧,真够热闹的了。“这些纸条,说是疯话,可以;说是迂谈,也可以;说是辩骗论,可以;说是防骗记,可以;说是谈艺录,可以;说是老一辈逸史,可以;说是读书偶记,可以。”张老如是说。最后中狂把狂童整理的纸条收放在掌上,狂言曰:“我把它当历史性文件宝藏起来”。
笔谈之间,张老问及我祖父近况,知已卧病,不胜伤感。荪若大姑妈立即出示祖父近作《向阳花》七绝,两位老人都说质朴、清新、自然、清婉可诵,实为佳作。张老立即写一封信由林老转交祖父,信中说:“业余画点画,写点诗,等于下棋嘛,是可以的。荪若示我大作四绝,清婉可诵,佩佩!第四首有寄托,‘多种向阳花’葵花营养价值高,比种桃柳强,尤其向阳花,暗指毛主席红太阳,做这样旧诗好!”
1978年秋,张老从滁州寄来一幅墨宝,其跋文曰:“七二年秋,过和县访老友散之,问故人近况,荪若示老友甘棠四绝句,余激赏‘但种向阳花’二句。今贱目复明,写一绝句赠子退词兄哂正。
生平不解藏人善,佳句逢人到处夸。
不植夭桃与杨柳,门前但种向阳花。”
张老回乡后,犹关心家乡文化教育,乃出任安徽师范大学滁州分校(现为滁州师专)顾问教授,栽培后进不遗余力。1981年底黔中诸弟子拟请先生重返贵州执教,先生不顾八十高龄,慨然俞允,岂料次年1月22日竟因脑溢血不幸病故,享年83岁。
如今林老、张老、我祖父都已相继作古,因《向阳花》而想到了这些,拉杂写出,我怀念三位老人,我爱向阳花。
2007年3月28日于种瓜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