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这种事体,说白了就是拿工具在材料上造出痕迹,并因之“成象”。这个迹象创造的过程有许多问题值得长久地探讨和研究。
对于中国人来说,“凡有形可见者皆曰‘迹’”(见《实用大字典》.迹);同样的,“有形可见之物”也叫做“象”(见《汉语大字典》象)。因此,广义地说,迹象二字在语义学上可以包罗目所能及的天地万物。把天地万物“迹化”为图像,这种活计就是绘画。远古的人画得粗略,后来越画越精确,而且有形有神,栩栩如生,于是专门负责归类的人就把这类东西叫做“写实”。在照相术出现之前,这是唯一的成象手段。不言而喻,绘画就是“取象”、“造象”。
画作的高下,不完全取决于堂皇的主题和完美的描摹技巧,画面效果也不完全以精准流丽为上品,人们不约而同地把视线和心思集中到作者本人的精神状态,以及由这种状态所导致的迹象效果。笔如何?墨如何?水如何?色如何?有许许多多的讲究。在我看来,这就是迹象学。所谓“笔墨”,其实就是一种迹象生成方式,它激发了画家无穷无尽的探索热情,而探索成果又带动了画理的更新。这种探索热情和对画理的更新一直延续到目前。20世纪末主要发生在实践者之间关于笔墨价值的争论就是最近的例子。争论其实与画理无关,在我看来,其积极意义在于引发了新的思考。因为问题已经变得十分简单——争论双方均未能否定对方的实践成果,那么合乎逻辑的结论只能是:笔墨之争对于成功的艺术实践无足轻重,因为无论将笔墨肯定到什么程度、否定到什么程度,都不影响实践结果。既然如此,就难免发生这样的追问:笔墨到底是什么?它在艺术表达中的地位和作用何在?
画家不仅要画出好的画,还要画出与众不同的画,也就是说,风格比质量更重要。说到底,风格,无非是迹象差异;质量,也就是迹象质量。
如果我们把目光投向世界美术史,就会发现,就迹象探索的自觉意识而言,梁楷要在西方找到知音,还得等到600年之后的印象派,甚至更晚的波洛克和塔皮埃斯。印象派藐视平展展、光溜溜的古典绘画迹象规则,而代之以肆意涂抹,使画面变得厚薄不匀、笔触显露。我可以有根有据地说,他们中的不少人是打着“外光”的幌子做迹象游戏,莫奈如此,修拉如此,梵高玩得更是忘情。跟梁楷一样,他们似乎是有意忽略“象”,而如痴如醉地玩味“迹”。印象派之后的画家大都对此心照不宣。波洛克和塔皮埃斯则干脆舍弃了状物象形的绘画手段,直接让纯粹的痕迹来说话,其中塔氏的迹象手段更加丰富,更具表现力。这时候,专门负责归类的人已经给这类东西起了名字,叫做抽象。其实,这个从哲学范畴里借来的名称是不确切的,称之为“纯迹象”也许更恰当。因为绘画不同于思辨,它是视觉的、迹象的。对于眼睛来说,没有无象之迹,也没有无迹之象。“遁迹者,非能生迹者也”(《淮南说山》)。纯迹象并非产生于对自然物象的概括综合,更多的是对迹象本身加以组织(所谓“冷抽象”)或者故意放任(所谓“热抽象”)。
依着这样简略的盘点,似乎可以看出一点“迹象史”的线索。而且我认为,迹象观的转换和更替其实意味深长,我们不妨从中察觉出一种流向,一种趋势:从无差异走向多歧;从描摹走向挥写;从写实、写意闯入抽象;从崇尚自然、崇尚先贤到张扬自身,从精心建设的古典艺术到刻意破坏的现代主义再到重建与综合的后现代。所有这些,与其视为进步,不如视为流程。虽然政治、社会意识、科技等诸多因素的同步渗透会影响甚至主导艺术的方向,而绘画迹象开拓的实践依然是这个流程中最活跃、最直接的动力,且伴随始终。以中国当代绘画如水墨画为例,其兴起和演进的过程,显示了观念变革与迹象开拓的互相触动和共同生长,而迹象图景乃是最终的物证。在现代画家中,迹象意识最为自觉,实践和总结最为深刻的是黄宾虹和林风眠,黄从传统内部、林从内外结合部为中国当代绘画的成长提供了最为便捷的经验。林风眠的经验中所蕴含的无所羁绊的主体开创气派,在后来者中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回响,使迹象探索具备了针对传统的反叛意味:推倒笔墨,另创新技,制作别开生面的迹象形态;或者摈弃书法之迹,另创新线,组建新的迹象形式;或者从根本上汰除旧文人趣味,另辟新境,展现出新的迹象气局。破坏的态势取得了建设性的成效。在更年轻的当代画家中,迹象探索已经成为自觉的行为。因此,来自绘画艺术的实践的迹象学,将与实践发生更加紧密的联系。
我对迹象问题的留意,始于十年前。正式发表论文是在1994年的《中国画》杂志(现已停刊)上,题为《迹象与境界》,在这篇文章以及随后未曾间断的论述中,除了本文上述观点之外,我还坚持如下的看法:
迹象冲动是产生绘画的起因之一;广义迹象学是中国文化艺术的母题;迹象学是对视觉艺术品质的探究;迹象愈纯,“抽象”愈显;当代绘画的新成果与迹象学相关联;今后的视觉艺术将无法回避迹象学的作用,迹象学是面向未来的课题。
“笔墨”、“笔触”、“肌理”、“材质”“制作”等等,这些词汇在当代美术批评中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这也证明了理论界和实践者对迹象形态的日益关注。今天在一幅画前盘桓留连的人,十有八九是在考究作品的迹象效果及其由此达成的独特境界,而不再是受到说教的感化,很明显,“存形”和“教化”的功能属于影视;眼泪和笑声付与多媒体;即便是审美的功能,也正在被越来越多的其他形式所分担。那么绘画的空间何在?我的回答:迹象创造,迹象赏会,升华到更高的境界。这才是无可替代的,无法穷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