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机缘
今年12月我将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第三次个人展览(第一次为1987年8月,第二次为1994年7月,均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这次展览为了中间圆厅墙面的需要,我在7月6日至9日创作了4.95米高37.5米宽的巨幅草书《老子》。
我写大字作品,基本上都是缘于展览,总共加起来不过十来件,其中对自己艺术创作历程中具有重要影响的有三件大字作品,作品产生的缘由是这样的。
第一次做大字作品,早在1987年,那年8月,我首次在中国美术馆办个展。先在学校里准备作品,其时与谷文达合用一个工作室。一天晚上,我正在工作室看作品,冯远老师过访,他看了我的作品听我的想法后说:“字还可以更大,这样才有张力和气势。”原本每字40厘米左右见方,后来借沙孟海夫子写“龙”字的椽笔,作 “泰山为砥砺,黄河为裳带”10字,高3.2米,宽7.2米(其中“带”字高3.2米,宽1.8米)这是我的第一件大字作品。
第二件大字作品是在2003年,和学校举办75周年学术活动有直接关系。学校要办“地之缘”亚洲当代艺术展,原来我的方案拟做一件《西湖十景》,后来,总策划许江院长对我讲:“你还是写一面墙吧。”我去量了学校半圆厅的墙壁,那墙有7.5米宽,12.5米高。于是,按照这样的尺幅,在11月4日上午完成了第一件《逍遥游》大字作品。在“地之缘”展览上展出,直接上了那面墙壁,到现在还仍在墙壁上。
第三件大字作品,就是这次写《老子》。去年冬天,在中国美术馆参观许江的“远望”个展,在美术馆的圆厅,在许江《葵园》作品前,碰到范迪安馆长,几年前,他在杭州见到我在玻璃上写2米左右的大字,所以他说:“什么时间你来做个展览,现场把这面墙写满。”现在计划真要写这面墙壁的时候,发现它要比《逍遥游》更有挑战性,因为,字要更大,字数也要更多,包括装裱等技术性问题也要考虑。
其实,在《逍遥游》创作之后,一直有想法继续再写,但差不多4年没写大字,(只有2006年在绍兴国际兰亭书法节,高1.2米,宽12米竖板上现场题壁),大约因为这其间缺少推动力和条件。写大字固然需要一些材料、场地的筹划,但更重要的是精神的因素,就是说,需要创作激情的驱动力。人总是有其惰性。对我来说,前后三次写这么大的作品,也是在别人的推动和启发下,才去做劳累也不乏乐趣的大字作品。
创作准备
写大字犹如是一项工程、一次战役,需要做一系列准备工作。由于有了过去的经验,这次准备工作比较充分。首先在文字内容的选择上,我本人也喜欢读《老子》,觉得它是一本最代表东方智慧的书,是中国的经典文献,也是在世界上传播最广的一本中国书。思及《老子》的版本很多,我决定选用任继愈的《老子绎读》版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一版)。最初设想写前面的八章,后来因为想将字写得大一些,决定用前面六章写大字狂草,之后的空间,用小字草书再把五千言完整写出。
为什么这次选《老子》?主要考虑文字的精神力量与重量,字数要刚好适应这么大的墙壁。字少了不行,字太多也不行。而《老子》的五千字比较合适,又是整篇文字,就更加好了。而且《老子》可与庄子的《逍遥游》有个呼应,另外还有个原因,记得1987年那次展览,写了《儒道佛》联屏。在“道”的一屏中用蝇头小楷写《老子》五千言(66厘米×66厘米)。当时,是在学校5楼一个约12平方米大小的工作室里写的。除了打格子与试笔外,用了三天时间书写,每天工作近12个小时,从早到晚,不睡午觉,这样的作品现在写不出来了。目前的状态,想尝试,用大尺幅来写《老子》,体验不同的书写状态,而美术馆的圆厅成全了我重写《老子》的愿望。
为了创作时书写能酣畅一些,我认真读《老子》,把大字部分(前面六章)背熟,对我来说,这是再做小学生的功课,但小学生一背就熟,我却反复背了好几遍,小时候的语文基础有问题啊。
为了成竹在胸,这次的小稿,用钢笔反复打了好几次,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关键的想法,六章大字不接连写,而是每章写完,就另起一行写另一章,这样在巨大的尺幅上开了6个“窗”,有实有虚的章法形式更加生动活泼。而且,今后需要展览可以分章独立展出,像这样大的尺幅一并陈列也许只能在中国美术馆展览一次。
关于纸张,我原来想用丈六匹书写,这样上下不用裱接。但巨幅作品有一个怎样装裱上墙壁的问题,我去找美院的裱画师黄福林商量,他说为了技术保障只能用丈二匹宣纸的宽度,这样一算需要高4.95米宽1.45米的宣纸26张。这样定下用丈二匹纸来写,高度不够再接一点纸。为了纸张的质理,选用了安徽红五星丈二匹,先由裱画师将纸用水平切整齐,这样后来装裱就会十分准确。
在毛笔方面,写《逍遥游》时有笔开叉的问题,所以这次特地买了好几支新笔,还借了毛笔。正式写创作前一天7月5日下午,现场试笔试纸,选好称心的毛笔。近年来创作作品喜欢磨出的墨,这样磨墨的工作就由同学代劳。周强、王佳宁、杨春、金玟婷、施志文等人使用磨墨机与手工磨墨相结合,磨了接近2天,试笔那天,发现墨还是略淡,他们诸位又辛苦半天,磨得更浓一些。毛毡方面,写《逍遥游》时,是用小的毛毡拼凑而成,不太好写,这次专门买了两块大毡子,长20米,宽6米。
而找合适而方便的创作场地,更是件犯愁的事情。好在许江院长、高法根副院长的鼎力支持,学校安排体育馆一楼给我使用。所以时间只能定在假期开始的几天,7月6日开始写,那天是小暑的前一天。
同时,这次书写大字,为了弥补上次《逍遥游》艺术创作影像文献的不足,请了专家管怀宾、李峻、范厉、王志伟、卢意诸位负责摄像;郑伟、周强、储燕诸位负责摄影。
知道写大字费心力,更费体力。写前3个多月的时间里自己有意识地加强锻炼,经常游泳,谢绝应酬。写前几天,手机也停了,养精蓄锐。但意想不到的是,写字的前两天有点伤风咳嗽,6日早晨醒来,觉得身体、精神没有平时好。不完美,是这个世界上常有的吧。突然想及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偶然事件发生,但是事情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现在的创作不好改期,但转念一想,现在虽有微恙,不是精力的高峰,但是肯定比十年后再好的身体状态也要强。于是振作精神,下决心写,抛开失败的念头,锁定成功。有意思的是,随着作品创作的过程,身体感觉越来越好。看来潜心创作也可以驱逐疾病。
创作过程
7月6日上午8点半,我到了体育馆,天气奇热,好在室内有空调,来了很多人,窗外夏日炎炎,竹影摇曳。清代金圣叹说过:“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快说》)。九点钟左右动笔,请鲁大东端墨盆,王佳宁按纸,多年的历练,使我拿起毛笔便精神振奋,已经无所顾虑了,人虽多也不怯场,精神完全收进,而创作情绪更被调动起来。
动笔写第一章“道可道”第一行的时候,字写小了,比原稿多了两个字,在写的过程中,进行了调整,第一章比较顺手。稍事休息,写第二章,写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写错一个字而换了一张纸重写,写好第二章后,有点累,在蘸墨时情不自禁地说:“写大字是力气活。”通过半个多小时的休息调整,重新进入状态,写完第三章“不尚贤”,感觉是更加熟练、放松,也赢得多次掌声。上午写了整个大字部分的大半内容。实际书写时间也只有一个多小时,12点钟,许江院长开完会过来看,上梯子看了之后,还很有兴致地拟了一联。
中午在学校南门边的酒店里工作餐后午睡,保存体力。下午3点开始写,一鼓作气,连续完成后面三章,“道冲”、“天地不仁”、“谷神不死”,虽然每个章节各自分开,但气要贯,有一气呵成的感觉,墨色的反差比上午的要更加大一些,增加了渴笔,用渴笔连写四五个大字。观者鼓掌,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到“天地不仁”一章“不如守中”,“中”的最后一竖,是作品中最长的一笔,约有两米,对这笔略感不满意,想补笔,随后看看,还算过关吧,不能冒弄巧成拙的险,所以就不补了。到第六章“谷神不死”时,笔势顺流而下,写得很顺手。
上午结束时,对整个章法做全面的考虑,否则字太小,无法写下,就是大字后面空出多少空间来写小字,是3米宽好?还是4.5米好?下午现场一看,必须空出4.5米宽度写5000小字,大字与小字的对比才合适。所以,在下午的书写中再次进行调整,刚好写了23条(每条4.95米×1.44米),余出3条写小字。大字作品不允许出现错字、掉字,而且必须给5000小字留出准确的位置,现在总算过关了。三年前的《逍遥游》的字多是30见方,字小些,一张纸可以写六七行,行气就更加错落有致。这次狂放潇洒不足却朴茂深稳,颇多碑意,是另外一种风貌。而《老子》的字大,对身体运动与章法变化都有一定的限制,如果说《逍遥游》的创作状态,是激情四射,那么写《老子》的时候,是淡定从容。
大字部分完成后,总算松了一口气。晚上就像学生准备考试一样,为小字算章法格子,由于数学不好,算了半天。这时才发现写小字5000字并不轻松,其难度某些方面不亚于大字,看来原先是低估了小字的复杂性和艰巨性。7日,早晨醒来,坐在床上再笔算了一下,才终于算清楚,每张20行,三张纸共60行,左右各空一行,就是58行,每行可写90个字左右,这样字数正好。然后在家中又根据此比例试笔,以对字的大小做到心中有数。一共试了8支毛笔,最后还是使用长管比较方便些。原来设想,可以跪蹲在地上写,后来觉得体力有问题,字又太小,所以决定放在桌子上写,在桌子的一边侧着走动书写,可以一行一气呵成,不用别人拉纸。
7日上午9时正式写小字《老子》全文,小字第一行写了70多个字,写得太松了,要增加字数,写了四行后,觉得还要紧。第一天写了一张,效果还不错。我 “辶”的最后一笔草法,向上长挑是我的特色。一开始没有和周围点画交叉,后来有一笔上去,与其他字交叉了“打架”了,开始时还不敢肯定,后来心里肯定了这种挑笔,向上去就交叉,飞扬跋扈,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一张纸写完后,由于字紧,从透视看(展出时人要抬头看),因为字密,所以整体很结实。
晚上考虑明天怎么写,觉得要加上枯笔,甚至可以无墨求笔,让有些地方的笔墨有点虚幻飘逸,有云块一样的感觉。
8号一天的书写,速度比较快,最后只剩下四行。期间一直保持着认真的状态,不松懈。卓鹤君教授过来,讲了一句经典的话:“大字看气势,小字看功力”。自己在书字中发现《老子》里长笔画的字特别少,而带挑笔的特别多。我手捧书一边读,一边写,碰到特别熟悉的精彩的句子,会心一笑,这与平常读《老子》的感觉不太一样。
第三天上午,最后四行算着字数写,比较轻松。写到5000言最后一句,刚好把宣纸写满,一字不空。花俊戏称:“王老师真是神算”。其实可以说我是在创作过程中如履薄冰,边写边算,边算边写,也许是老子关照了我这个有心人。
经验体会
这张大字作品,应该说是成功的。大字写得贯气,有力度,小字的行气、墨韵都还不错,“辶”长挑笔草法的极致发挥有意外效果,整体茂密,比我想象的要好。如果有让我还不是很满意的地方,就是大字草书还不够狂放跌宕,这主要是受到纸张的限制,每张只能写两行,如果一张写三行,那感觉就不一样了。另外,如果有些笔更枯更浓更侧锋,可能会更好。从小字来讲,我更喜欢中间与后面,前面部分的可能平实了一些,变化不够。中间疏宕空灵,后面酣畅茂密,酣畅是因为手写熟了,茂密是由于字数要挤,有的一行写一百多字,因此显的茂密,这样三部分有一种自然的律动和变化。
第一条体会,是关于用狂草写《老子》涉及怎样演绎经典的问题,尤其是以巨制而不是小品的形式。在各个艺术门类里,像电影、绘画,它们可以有明显的思想性和具体的形象,而书法非常抽象,这么抽象的艺术怎么演绎《老子》的智慧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的理解是这样:《老子》的道,实际上是宇宙、人生的一种最高法则和与最高法则同时运行的境界。所以,老子的文字里,谈宇宙就是谈人,谈人生就是谈自然。所以,道很抽象,也很具体显示在生活的细节里,也应该可以碰“道”,当年他出函谷关,骑青牛远去,已经参透了宇宙人生的道。虽然飘然而去,但是留下了五千言,实际上对世人的一种终极关怀是留给“城里人”一部宝典。从几千年后的“城里人”的书法来讲,怎样在书写中去碰到那个最高的法则和境界,就成了最大的挑战。
在我写完《老子》后,对文字有了一点体会。接着写了一张作品,文字内容是:“道可道,非常道。爱可爱,非常爱。无爱天地之始,有爱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爱之又爱,众妙之门。”款字为:“道者爱也。”其间鲁大东说:“爱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闪念,我看很好,就当款字接着写了。虽然篡改老子原文,别人也不一定赞同,但我想,实际上老子的最高法则,都可以在今天“城里人”的具体生活中碰到吧。
第二条体会,就是对创作与身体、生理、人气的一种关系,有更深的体会。写这样的大字,既是体力活,又不是体力活。体力活是表现和技术的层面,不是体力活是因为艺术创作更是精神、意志和情感的一种“激荡”之后,是后者和前者的和谐和交融,通过手到笔端,汩汩流淌在纸面上,这才是中国书法的原创性、精神性和天人合一的神妙之处。
对客挥毫与当众泼墨与书斋独自创作有很不一样的地方。书法创作需要沉静,但沉静的关键在执管挥毫的人的内心,如果内心沉静,很多客人围观,并不影响作者,反而是一种助兴,共同形成一种气场,使作品更有“人气”、“人脉”。
我于书法创作是属于那种既能“独处”又能“群居”的人。以我创作经验而言,写大字巨幅作品,需要人气、人脉和热烈的气场。正如管怀宾教授说:“王老师写大字,需要看的人鼓励。”这话是对的,写大字,要善于借人气,借场面,化为创作的氛围和力量。
第三条体会是写字的空间对书写的影响。虽然古人说,“室雅何须大”,有一定道理,但对艺术创作空间而言还是大点好。也许王羲之写《兰亭序》是在室外写的,至少是在“透气的”与山川景物相接的室内挥毫。所以我觉得,对于艺术创作而言,空间、场地、氛围是非常重要的,小书斋的场地无法写出大的作品。这次创作也是我第一次有这么大的写字空间,700多平方米,高度也蛮高,毕竟是体育馆。环境也好,原木地板,简洁的钢架结构,一整面的墙壁是落地通明的玻璃窗,光线透亮,窗外是绿竹成排,氛围清雅。另外体育馆对我来说,并不陌生。1961年,到南京师范大学读书,第一节体育课就在100号的室内体育馆,当时还是木条地板,对于从海隅之滨走出来的我,第一次见世面,对这么宽敞的空间,留下深刻的印象,感到大空间就是不一样。所以,这次到这样的场地,让我联想到以往而令人兴起。加之窗外翠竹成行,竹影摇弋,真的感觉非常好,竹窗的室内对面墙壁是练功的立体镜,把窗外的竹子反映进来,人在室内,好比四周是竹林,人在竹林丛中书写,正所谓手中竹(笔管)窗外竹、心中竹交汇,共同成就了这件作品。
第四点体会,是对大字作品创作的困难性、特殊性、必要性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这次《老子》创作是对我心力、体力、功力、创造力全面多重的挑战与检验。心力,指沉心静气的定力、意志及胸怀气度;体力,特别是腰功、耐力、敏捷的动作与身体运转的配合上;功力,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临池基础与根底;创造力,是现场驾驭、掌控与艺术灵感的发挥和创造。大字作品不是人人可写的,“兴师动众”又“劳命伤财”,也不需要人人都要写。作品的艺术品格与价值并不与作品大小成正比,不过作为一位能够写大作品的艺术家来说,创作中的高峰体验的愉悦是很特别的,只有自己感受与体味,真是“妙处难与君说”。苏东坡说:“书无意于佳乃佳。”这句话容易给今人以误导,苏东坡所说的这种经验其实主要适宜尺牍和小品的创作,至于作大字作品,必须“书有意于佳乃佳”。对今天的书法艺术创作来讲,强调一下“有意于佳”是十分必要的。
这次创作媒体作了广泛的报道,有人以为“做秀”,其实现代艺术就是“做秀”,展示作品,做展览就是秀一把,这是毋庸讳言的。至于展示创作过程也是同理,不过更增强了现代艺术理念。实际上,我也不轻易写大字,写大字要有平时的积累,它是艺术激情的宣泄,需要机缘来成就这种艺术的宣泄,完成这种具有个人代表意义的作品。我重视将自己的艺术创作放在艺术历史发展的背景下去思考,一种艺术使命感也是驱动创作的重要动力,我们必须努力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力作。争取在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中,留下一点痕迹,发挥一点作用。
通过这一次《老子》的创作,使我深深感到,这样的创作需要时空的对应、机缘的巧合。一件艺术作品有它自己的命运和价值。既有其必然性,更有其偶然性。最后,这件作品的诞生和完成,我心存感激。感谢中国美术学院;感谢帮忙的同学朋友;感谢一直关注呵护我艺术创作的师长和各界友人;还要感谢为这个世界留下五千言的老子。他老人家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真是至理名言啊!
二OO七年七月于大散草堂